我一路落寞地走著,想起這樣的日子會有一個紙灰競散的夜晚。彼時,千奇百怪的哭法會突然鑽出地麵,象開博覽會。我向來畏懼象故鄉阿嬸、阿嫂那樣拿著調子去墳前哭的人。我會錯覺她是在給死去的人唱流行歌曲,因而一派肅穆會突然在我眼中變得搞笑起來。
快到院門口時,蘇卿一臉嚴肅地迎麵走了來。她這時一身縞素,飄逸得象她小時候披著她爸媽的雙人床單。我一直奇怪她為什麼喜歡這麼穿。這總讓我聯想到鬼片裏的貞子,隻是貞子未必有洗發水之星的榮譽稱號。蘇卿有。
“為什麼走了,憑什麼不等我,”她有些生氣,“讓我看看你都買了什麼。”
我摸摸頭上突起的肉角,感覺上麵還飄著幾朵火苗。真行,她把我傷成這樣還能裝沒事,還跟翻籃子調菜似的扒拉我手裏的物事。
“等你?你以為這事是搭夥搶糧食啊,”我下意識地躲開,“各買各的,神鬼的事,心意錢不能亂了。”
“多稀罕要你似的,”她給我個大大的白眼,“幾點?”
“什麼幾點,十三點。”我閃身繼續朝前溜達。
“十三點?”她愣了一下才明白,“你這豬,你才十三點呢。”
回身見她撅著嘴走開,我心裏湧出一歎,要是你姐還在,多好。
假如不是我們從小水火不容,我想我確實該多疼愛她。無論看在蘇橙的麵子上,還是站在人間友愛的立場上,我都應該對她寬容,再寬容。隻是,我對她隱約有恨,我把她當成使我和蘇橙的鐵達尼沉沒的冰山。當年,如果不是這個破丫頭把蘇橙的日記本當黑材料拿去給老蘇頭告密,我一定不會讓蘇橙遊離我愛的港灣,讓她連死都那麼孤單。我想我們終會私奔成功,並會帶回一個排的私生子給蘇老頭送終,我們會在他媽的千山萬水之外男耕女織,待到我他媽興家啟業之時,我們會子子孫孫無窮匱……
蘇卿,你讓我憑空失去了這些權利,你,不可饒恕。
我本不是有神論者。曾幾何時,我那麼堅決著否認神明的存在。我一度扼殺了幻想,堅信主流理論中關於牛鬼蛇神的鞭笞是正確的,甚至隨著物理學究嘴角的蔑笑,一並大罵崇尚“上帝第一推”的牛頓是個被蘋果雜崩了神經的瘋子。我也並未因為我老爹的死而過分相信天上有神明這碼子事,最初祭奠他的時候,心中也隻不過當成是一種追念而已。那時,我覺得陰間之說無非是為了讓活著的人有方向寄托哀思,而輪回之說也隻是給有喪親之痛的人多推了兩圈轉椅。而當我惡毒的祈禱終於應驗在蘇家,我才開始相信,世界上真有天道昭彰報應不爽這麼碼子牛逼事。同時,我失望地察覺,我的活法不純粹。因為我感到我的心不夠黑。記得當時我揪著我左邊胸脯的肉大笑了三聲:“哈哈哈,慈悲心,原來你他媽還在呀。”
我恨老蘇頭。恨他當年拆散我和蘇橙感情那事,恨他追著砍我那事。雖然他斧脫手以後,斧頭斧柄分了家,我的創傷也僅限於一場鳥氣,但我追認那夜是一斧子之仇。此外,我還恨他的殘忍和邪惡。他殘忍到在我爹死去的那個哀傷之年,他拚著三冬臘月換玻璃,狠狠地放了一正月鞭炮,而我之前的記憶中,他家素來是不放炮的。大家甚至背地裏戲謔他家是陰陽比例失調的“丫頭一個小兒”結構。而今想來,這一切都是報應。
我看見老蘇頭傻逼嗬嗬的換了一正月的玻璃,我看見他逢人便拱手說他家這是“碎碎平安”。幾個月後的夏天,老蘇頭和他那號稱“土地婆”的房地產老婆,在一次抽風似的家庭聚會時被留宿,深夜,一眾打麻將的人被某個仇視社會的神經病點燃的烈性炸藥集體活埋,坍塌的樓體下,他們並沒當場斃命,漸漸稀薄的氧氣終於結束了他們的此生富貴。那是場滅頂之災。在石門近人皆知的慘劇。
那時我才知道,我並非象想象中那麼恨蘇老頭。同時,我感覺冥冥中有神明在頭頂車來馬去。它存在。化身無數,隨處諦聽心存美好的禱祝與惡毒的詛咒。信仰可敬,信仰可怖。
所有不涉己身的快意抵不過他人的疼痛,當我看到驕傲的蘇卿哭得象爛掉的水蜜桃,我原先的殘忍變得象風一樣輕。人間,肉體作為承載靈魂的列車,隨著個體的湮滅,仇恨念珠終究會散落不接,難以排序。而我對同樣已為死者的蘇橙念念不忘,則是因為愛。可見,比恨而言,愛更長久。
麵對生活不斷行使閹割的屠刀利刃,我感覺不斷幻滅的現在時倒飛如箭。而所有必死的人,都不得不扭起屁股蛋子,佯裝成慷慨豪邁的英雄。走過夕陽餘輝掃灑著的街,看著世界將我原本雄闊的身影捏弄成碩長的麵條,真不知該繼續壓抑還是學會放鬆。忍看靈魂乘坐了肉體,駕駛兩隻小拖拉板兒組成的戰車,我隻好裝得勁兒勁兒地,繼續鏗鏘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