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一個傍晚,我在青禾家幫她複習功課。已經是昨晚飯的時候了,姚丹出門還沒回來,說好了她回來我再回家的。青禾伏在小飯桌上寫作業,坐一把壞了一條腿的小椅子。我坐的是一個條凳,百無聊賴地等候姚阿姨回來。客廳裏空蕩蕩的,能賣的東西都賣了。花街上的人都知道,她們娘兒倆生活本來已經很不容易了,還要每月定期給馮大力寄錢和其他生活用品,包括吃的東西。青禾說了,她媽常說,她爸在那裏日子更不好過。很多人都不理解,為什麼姚丹不把房子賣了,這東西才值錢。而且有些人曲裏拐彎地來到我家,想讓我父母傳個話,買青禾家的小樓。父親說,怕不行。果然,姚丹眼皮都沒眨就說,不賣,給一個銀行也不賣。房子都沒了還叫什麼家?大力回來住哪兒?
天都快黑了姚丹才回來,她看了看青禾的作業,對我說:“木魚,你把青禾帶你們家吃晚飯吧。跟你媽說,我有點不舒服,趁著把房間收拾一下。”她說著看了看手表,開始往樓上走。“收拾的時間可能要長一些,九點半你再把青禾送回來。”
我答應著,讓青禾拿起書包跟我走。我不知道已經成了一個空殼的家還有什麼好收拾的。出了青禾家,街上灰蒙蒙的,我看到不遠的地方有個煙頭在閃動,誰站在那裏抽煙,看到我們出來了就背過身去。我向前走了幾步又回過頭,那個煙頭也轉過來,走得很快,一個人影進了青禾家的院門。
第二天,要麼是第三天,記不清了。我把老師布置的作業做完,時間已經很晚了,大約晚上十點半鍾。睡前我照例到陽台上四處看看,此刻的花街沉寂在黑暗裏,燈光稀疏,清醒的隻有那些即將燃盡的小燈籠,還三三兩兩在夜風裏寂寞地搖擺。然後我就看見了青禾家二樓的走廊裏亮起一盞暗紅色的燈,那盞燈發出怪異的光,懸在整個花街之上,朦朧飄忽。樓下父母正在收拾飯店,我跑下樓,指著那盞燈讓父母看。父親看了一眼就去關店門了,倒是母親說了一句話。母親還是說:
“這個姚丹。”
青禾家二樓走廊的紅燈斷斷續續亮了近兩年。這兩年裏,我很少到她們家去,母親輕易不讓我過去,也不告訴我原因,隻是說我家環境更好些,讓我把青禾帶到我家來寫作業,累了就到石碼頭上玩玩。青禾的成績越發退步了,她老是走神。我問她題目做出來了沒有?她半天才反應過來,噢噢地答應,埋下頭去,看她的樣子,又發愣了。青禾的話比以前更少了,看得我母親也跟著著急,背地裏總說半截子話:“青禾,這孩子。”
秋天裏父親去了趟上海,看望一個年邁的老親戚,歸途時經過南京,停留了一天,他去監獄裏探望了馮大力。探望的情景我不得而知,就聽父親說,馮大力瘦多了,身體還好,比過去還結實了。父親還和一個叫老賈的獄警聊了半天,老賈說,馮大力表現一直很好,上麵已經決定給他減刑兩年。繼續這樣表現下去,還可能再減。然後老賈就麵露憂愁,說馮大力這一年多裏心情好像有問題,是不是家裏出了什麼事?因為馮大力老是在他麵前提起姚丹,說姚丹已經一年沒給他回信了,他心裏總不踏實,常常莫名其妙地覺得有事。馮大力也問過我父親了,父親說,能有什麼事,這太平日子。馮大力隻是說,姚丹他知道。臨分別的時候,馮大力突然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這一年多來她寄給我的錢都比過去多了。
父親委婉地把馮大力的意思轉達給了姚丹。當時她在我家,父親說,大力總擔心你和青禾,心裏不踏實啊。姚丹聽了就哭了。父親就不好再說什麼了。我上樓的時候聽到父親說:
“抽空給大力回封信吧,說幾句讓他寬心的話。他也不容易,沒著沒落的。”
那幾個晚上我站在南向的窗戶邊,眼睛不由自主就瞟向了青禾家二樓的走廊上。一直沒亮。我下樓找開水喝,發現父母他們也站在窗戶邊。他們看著窗外,嘴裏卻在商量讓姚丹來我們家飯店幫忙的事。父親說,工錢加倍。母親說,錢不是問題,就怕她還是不願意。兩年前他們就提過幾次,姚丹拒絕了。現在他們準備再提。好像也沒有結果,因為姚丹一直都沒到我家飯店做過事。她要自己去找掙錢的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