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章(1 / 3)

那時候安德門勞務市場還是亂哄哄的,金森林走進去,看到一堆堆的人或坐或站,手裏是塞滿行李的化肥袋,眼神裏是膽怯和討好。金森林穿著當時流行的雙排扣西裝,褲腰耷拉在屁股上的西褲,尖頭皮鞋鋥亮。金森林在穿著上一直是個講究的人,不論是做農民還是做老板,就是現在做司機也保持著這種優良習慣。其實金森林當時手下缺人手,招人也用不著他親自出馬,但是金森林是個敬業的老板,工地上工人死傷並不-定是工傷,有時候年老體病者-天幹下來,晩上躺上床,早上就醒不來了,那做老板的就別想脫得了幹係。這事在別的工地上出過幾回,金森林是個細心的人,不敢大意。他平時在工地上看工人幹活,耍奸使橫的,腿腳乏力的,心裏記下了,第二天找個借口讓走人,當然得多花些口舌功夫。後來幹脆招工人這活他攬下了。那時是人多活少,金森林-路走過去,就覺察到後背上粘滿了眼珠子。金森林停下腳步,就有人圍住他,金森林說,鋼筋工,一天三十。人群立即就退下去了。當時鋼筋工的日工資行情是三十到五十,金森林報的是下限。金森林往前繼續走,兩條腿的蛤蟆找不著,兩條腿的農民工還愁沒有?這話是人嘴說不出口的,但他心裏就是這樣想的。他發現有一個人跟在屁股後麵,陽光下的影子比他的影子長出-大截,他站住,回頭看,太陽有些迷眼,-個年輕人站在麵前,麵目模糊,個子細長,倒像是根鋼筋戳在地上,金森林說,三十?那人說,三十。金森林說,幹過幾年?那人搖搖頭,金森林也搖搖頭。鋼筋工是個技術活,金森林不能出工錢請學徒工混日子。金森林走出那條街,年輕人還跟著。金森林說,別跟著我,哪裏發財去哪裏。年輕人幾步跨到他麵前,矮下身子,臉上滿是乞求,老板,我就是想到您工地上幹活,哪怕混個吃住不開工錢也行。金森林說你再說-遍,年輕人說,隻要能有個吃飯睡覺的地方,我就願意到您那裏幹活,幹什麼都行。

金聖木這回看清楚了年輕人的麵目,眼睛細長,膚白,幾分女氣,那哀求的神氣乖寶寶似的,讓金聖木享受。當然,主要是看那拎著化肥袋的左手腕子,清瘦卻健實,是那種有肉貼在骨骼上的樣子。金聖木說,我不能剝削你,到鋼筋組,一天十五。

一天十五是小工工資。

鋼筋組的小工是搬鋼筋,給師傅遞料,綁紮鋼絲。

金森林幾乎忘記了這個年輕人,他事情多,大到工程款結算,小到食堂買菜都想親自過問,要不工人們私下也不會喊他是“金算盤” 。看得見的數字在算盤上,看不見的數字是在工地上,偷懶,或者該偷卻不偷,也就是不曉得怎樣偷工減料,那也是算盤上流失的算盤珠子。金森林一有空就守在工地上,別的包工頭是站在工人身後罵娘,金森林不,金森林說你下來,我做一個試試。榜樣的力量是無言的,工人們不服氣罵娘,卻服氣那漂亮活兒的。鋼筋組人少,卻是金森林重點關注的要害部門,為什麼呢?鋼筋值錢。省下-根鋼筋,那等於省下了黃磚幾百塊黃沙-噸多,這賬金森林不會換算錯。值錢的東西都容易讓人惦記,很多工人都喜歡藏-截螺紋鋼帶回去,還有人把6.5的線材做成呼拉圈綁在腰上帶走,因此金森林-般是快下工時去鋼筋組。金老板看著工地上的工人穿上外套拍打著口袋離去,把線紗手套扔得滿地都是,人走光了,他彎下腰將手套--撿起扔進垃圾堆。有一隻手套引起了他的關注,那-隻手套鐵鏽泥沙都被血跡凝固,虎口處已成了張開的大嘴,扯斷的線頭像是一嘴不整齊的細牙。他想地上應當還有另一隻手套,他果然找到了,同樣是血跡斑斑,但虎口處還相對完整。這人是個新手,看樣子是個肯下力氣的角色,他應該是那個新來的年輕人。第二天中午,他站在年輕人身後叫停了他,扯下了他的左手套,那隻手套在陽光下又張開了嘴巴,紅梅朵朵,年輕人以為老板要讓他去領新手套,說用不著換,金森林扯下他的右手手套,說,換,兩隻手套換著戴。

年輕人到辦公室找他時是在半個月後,年輕人已經是一名熟練的鋼筋工,-副手套能戴幾天不換了,金森林以為他是為增加工錢來的,不是,年輕人說,老板,其實有-種鋼筋拉長機,六米的線材能拉成七米多,也就四千多塊錢,用不了幾天這機器錢就能拉出來的。金森林不用掏算盤想了-想,就算出了這幢樓房線材節省七分之一是多少錢,金森林欣喜地說,這主意不錯,去會計那裏領錢,買機器的事就交給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