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輪白月紮在空中,我借著水波裏泛出的一點光亮,依稀瞅見橋上站著幾個人。
我貼著邊兒上了石橋,看見不光是橋上站著幾個人,地上還躺著一個人。不,更準確地說,是地上停著一具屍體。像是新斷了氣兒的,身板兒還沒僵直。
最先認出的便是白泰常的身影,穿著個黑貢呢子大衣,朝著水裏發著愣。
“白泰常!”我大聲叫嚷著,“你個吃人不吐骨頭的!”
他聽見我的怪叫,瘋了似的回過頭,將手裏的洋煙迅速地扔在地上,又伸腳使勁兒碾了碾。那煙頭劃過了一個漂亮的弧線就變成一抹煙灰了。
“米兒?你咋來了?”他說話的當兒,我看見他先前冷峻的麵孔上現出一絲驚喜。他身邊的幾個彪形大漢都愣了神兒,別過頭瞅我。
“別叫我米兒,我叫鍾月月。”我一個字一個字地咬著。
“是,是,月月,好名字。”他像是在自言自語。
“你憑啥往我爹要債?”他展現出的謙和與軟弱瞬間使我有了底氣。
“你別誤會了,我從來沒想過要他還錢,也沒想過要害他,我隻是想知道你在哪兒,他是不是把你藏起來了。聽老五說你沒回家,我的心裏才著了慌。這事兒都怪我,怎麼讓六兒這個不靠譜的人去辦。”他像是在懊惱,又像是在絮絮叨叨。我從沒想過他能一口氣說出這麼多話來。
“別打岔,到底是咋回事兒?”
“原本是有點事兒,但看你活蹦亂跳地回來了又好像沒事兒了。”
我驀然地像想起什麼似的,“快說,你把青兒咋地了?”我瞅著眼前這個冷血的魔鬼,定是不會輕饒青兒的。
“青兒?丹青幾天前就死了。”他一副漠不關心的樣子。
“啥?”我心裏一陣震顫,仿佛半邊的天空轟然倒塌了。
“跟你沒多大關係。”他又補充說,“其實太太早就知道她跟泰武那點事兒了,礙於麵子沒管。這下娘實在沒得忍了,就把她沉塘了。”
我想著白家後院的那個大池塘。那天我從地窖裏出來發現池塘裏的水漲了不少,保不準不是因下了雪,而是沉了人的緣故。想到這兒,我就毛骨悚然。
“那天下手重了點兒,你沒啥大礙吧?”他看我不說話,以為是我哪兒出了什麼毛病。“我若是不打你,恐怕你也早被娘沉塘了。”
我心裏一沉,“那你想法兒救我,為啥?”
他不言不語,隻看著急流的河水。
我瞅著問不出啥名堂,便撿容易的說,“你先前說的不找我爹要賬,沒唬我吧?”我怕他是在敷衍我。
他機械似的點了點頭,還是沒多說一字。
青兒雖是沒了,可我總算也是保住了爹的命,這一趟跑得不賠。我的事兒辦完了,也該回閉月縣了,不然小杏和天翼兩口子該著急了。前些個日子他們把跑堂的那幾個小生打發回了老家,這會子應是他倆在店裏忙上忙下的吧。想著我就掉過頭,想抽身走掉。然而右臂卻被一隻有力的手抓住了。我看見那隻手上纏著花白的紗布。
我像是想起啥了似的,抓起他的手裏裏外外仔細地查看。
不用說,我心裏一熱,眼淚也像脫了韁的野馬一樣從眼眶裏湧出。
“為什麼?”我看著那隻丟了小指的手恨聲問。
“別走”,除此之外,他什麼也說不出。
我心裏像長了野草,淩亂著。腦袋也嗡嗡直響,像有上萬隻蜜蜂抱著團兒。我賭著氣說,“我偏要走,別想法兒捉我,我會從橋上跳下去的!”聲音裏有些歇斯底裏的聲調。
他沒有挽留我,或許是相信我真的會從橋上跳下去罷。
“你個壞人!壞人!”這是我給他留下的最後一句話,也是至今還讓我後悔的話。我泣不成聲地從橋上跑下去,天已經蒙蒙亮了。
離鄉口幾裏外已有人家拿著幹草枝兒編的掃帚和鑲著大木棍的鏟子掃雪了。炎色與妃色摻雜著的霞光從遠方現出,染紅了半邊天。方才的白月分明已經褪去,在天上留下了一個缺兒。一團團的雲籠著水霧,像給鄉裏的紅白相間的瓦房蒙上了一層薄紗。楊柳在岸上拚命地搖著,搖得倒影在水中顫抖著,抖成了滿河的楊柳樹。
青兒驚恐的小臉兒,太太沒有感情的笑容,白泰武鄙夷的麵孔和白泰常的斷指一一地展現在我的麵前。我使勁兒地搖了搖頭,可那些畫麵卻一股腦兒地往我的腦子裏鑽。
青兒因我而遭遇白泰武和他的狐朋狗友們的那一晚,白泰武究竟跟她說了什麼,想著青兒煞白的臉,我想知道。他們是什麼樣的一種關係,我更想知道。還是白泰武許諾了她水地,或是別的什麼值錢的東西?有錢真好,我不得不這樣認同。
白泰常為什麼為了我斷指,是為了跟他的母親無聲地反抗,還是……我?我根本不想知道。他是個在黑暗中行走的人,那麼無常。時而可以冷血地殺人,時而可以為你做任何事情。他娶陶小桃的那一天,為什麼是那副表情?那副吃人不會吐骨頭的表情。
我本以為白家是大戶人家,是上流社會的人家。因而像我和青兒這樣的人倘若是想高攀那樣的人家就注定會受到恥笑。相反,若是白家的少爺看上哪家窮人的閨女卻會受到讚美。打出生以來,我第一次感到老天爺是這樣的不公平,把我們這樣的窮人狠狠地摔在命運的甲板上,或是推進萬劫不複的深淵。我更沒有想到,上流社會的生活竟是這樣醜陋、下流的。
臨了了,我聽見背後有咕咚一聲。是剛剛的那具屍體被拋下了薑河吧,我不敢回頭看。我怕看見白泰常那雙沾滿鮮血的手。咕咚聲在我的心裏激起一圈圈水泡兒,又源源不斷地漾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