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驚(2 / 3)

“別他媽跟我哭窮!你家那點家底兒我不是不知道,可我們老大對你多大的恩情你又不是看不出。你咋就能把他的錢就這麼揮霍了呢?”說著,我聽見有砸壞鍋碗的聲兒。

“我知道,我知道……”爹怯懦地說。

“你個老東西,真是不知好歹!若不是老大吩咐的,你以為你閨女就能嫁進白家?也不撒泡尿照照!”

“我知道,我知道……”

“給我聽好了,要不乖乖把你閨女交出來,要麼就把那一百大洋還回來。不然,你個老東西就活不過明天了!”那人粗著嗓子威脅道。

“我真不知道米兒在哪!你說我都土埋半截兒的人了,犯得著麼我?”

那人大手大腳地扳開門,又用力地摔下門。那薄薄的門板晃了兩下就不爭氣地掉了下來。我從牆上的窟窿裏看見出來的那個男人體型很壯實,橫眉豎眼的,很生氣的樣子。大冬天的身上隻穿了個棉布褂子,腳上卻蹬了雙大皮靴。裸露的胳膊上刺了一條青龍,張牙舞爪的模樣。

他們塵土飛揚地走後,我的心裏霎時涼了半截。這是這一帶青龍幫的人呐!青龍幫是專門給小農借高利貸的,爹咋能無緣無故招惹上這樣的人呢?聽說凡是跟他們打交道的人,大多活不過半月。

我待一切恢複了絕對的平靜,才敢從院牆外探出頭來,躡手躡腳地摸進屋去。

“爹?”我小聲叫道,怕招惹口舌,再引來青龍幫的人。

“米兒?”爹疑神疑鬼地抬起頭。

“爹你咋淪落到這副田地了?”我心疼地說。本就不大的屋子裏空蕩蕩地,原先用來囤米,積酸菜的大石缸也不見了蹤影,眼瞅著家裏斷糧有一陣日子了。

“還不是因為你!”爹轉而又歎了口氣。“也許是我自己遭的報應!不過,你既然都逃出去了,咋又回來了?”

“爹,你說啥呢?我咋能扔下你不管呢?”我恨聲說。“你個挨千刀的!人給你那一百大洋你都花哪去了?”

“閨女兒,你還是省省吧,你爹那點兒喜好你又不是不知道。你還是趁黑兒趕緊跑吧,別管我了!”

“你說啥呢爹?你跟誰借的錢?剛才我偷聽你跟青龍幫的人理論咋越聽越迷糊呢?他們老大是誰啊?對你又有什麼恩情呐?”

“還不是白家的二少爺白泰常?你不會連他是要債的,青龍幫的頭兒都不知道吧?”

“那跟你有啥關係,別淨扯沒用的!”提起白泰常,我滿心的怒火,身上的傷又開始揪心地疼。

“米兒,說實話,把你送進白家前爹跟你扯了個謊兒。說是跟白家的管家商定的,其實那事兒是白家的二少爺來找我要的人。”

“啥意思?”

“那些過去的事兒,別糾結個沒完了。他現在人財兩空了,一口認定是我把你藏了起來。人又知道我是吐不出來那一百大洋了,你說這不是要我的命麼?”

我越聽越迷糊,爹跟他們無冤無仇的,憑啥就跟咱家糾纏個沒完沒了呢?既然都把我打得險些殘廢了,還覺得不夠麼?現在又來糟蹋我爹,這人的心真是石頭長的!

“爹,你把我送到白家時簽的婚契呢?快拿給我!”我像想起什麼似的。

“你要那個做啥?就在我的褥子底下。”爹有些二丈摸不著頭腦。我伸手往褥子下一摸,一張硬邦邦的單子,拿出來後,瞅見上邊寫著婚契二字。

“一九三二年九月二十二日永結為好。”你個老不死的,我邊念邊罵。

“你人兒都跑出來了,還要張婚契作甚?”

“跑出來了,保不準兒哪天我還會回去,到時候兒免得我挨欺負。”我朝爹喊,“他們要你啥前兒送錢過去?”

“就明兒早上,在鄉口兒的石橋上。”爹轉而心裏一驚。“米兒,你可別犯傻啊!既然逃出來了,就別管爹了,你爹的命大著哩!”

“放心,爹。明兒個一早我就回閉月縣去,這些個日子在那邊兒找著了落腳的地方兒,也省得你為我擔心了。”

爹的臉上又欣慰又淒涼。“我的米兒出息了,能自己過日子了!就是可惜當初沒給你找個正經人家,不然現在可不是這樣哩!說不準我還能抱個小外孫啥的!”

“爹,你別太上火了。這事兒如果真是人家來要人,你也沒辦法不是?”我有些無力地說。

爹哭喪著臉,似乎為即將完結的命運感到悲哀。

然而他卻萬萬想不到,他最心疼的閨女同樣跟他編了個瞎話唬他。我卻不能不那樣說,不然爹就是去死也不會讓我這樣做的。

天還沒亮我就醒了,或者說是我一夜都沒怎麼合眼兒。我從那極小的窗子翻了出去,身板摔在地上又酸又痛。出來前,我把兜裏的兩個饃放在了爹的床頭,白生生的放出糧食特有的光芒。

不知是為什麼,我的腳步格外地輕快,跟踩著棉絮似的。鄉裏小道兒邊的柿子樹全都結了霜,樹下的磨盤放著冷光。赭石色的地裏散發出幹巴巴的泥土味兒和河水的腥味兒,跟我離開前幾乎無異。鄉東頭兒的幾隻惡狗還在靜謐中熟睡著。獨獨有孩子上學的人家早早就起了,煤油的微光明滅著,磚瓦砌的被熏得黑漆漆的煙囪上冒著飄渺的白煙兒。這個時辰起的孩子往往是揣著母親蒸的白麵饃饃,再翻過十裏山路,到白桃鎮上的學堂上學。啥前兒要是鄉裏有自己的學堂了,許是我也能跟著上學了。

鄉口兒的石橋是架在湍急的薑河上的,小時候我曾走過無數遍。出去買棉花糖的時候要走,跟著爹去鎮上買騾子的時候要走,把地裏的糧食拉去賣的時候也要走。然而這一次,是替爹撿回一條命的時候要走。

薑河兩岸的裏裏外外都種著楊柳。原先是傳說這河裏有吃人的水怪,但這水怪就單單隻怕楊柳,怕楊柳長長的枝兒在風中張牙舞爪。雖這樣說著,可不論是爹那一代人,還是我這一代人,誰都沒有親眼看見過那長著八隻手的水怪。但楊柳卻依然就這樣種著,豐收時的餘糧也不間斷地往河裏扔著,隻為給水怪填飽肚子。這水怪倒是過得比人滋潤哩!今年水怪沒糧食吃了吧?我忽而覺得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