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公子聽完了,方定了心,喜說道:“母親請寬懷,孩兒隻道父親論了宮闈秘密不可知之事,便難分辯。韓願這件事,不過是民間搶奪,貴豪窩藏,有司的小事,有甚難處?”石夫人道:“我兒莫要輕看,事雖小,但沒處拿人,便犯了欺君之罪。”鐵公子道:“若是父親造捏假名,果屬烏有,故入人罪,便是欺君。若韓願係生員,並他妻女,明明有人。一時搶劫,萬姓共見。台臣官居言路,目擊入告,正其盡職,怎麼叫做欺君?”石夫人道:“我兒說的都是太平話,難道你父親不會說?隻是一時間沒處拿這三個人,便塞住了嘴,做聲不得。”鐵公子道:“怎拿不著?就是盜賊奸細,改頭換麵,逃走天涯海角,也要拿來;況守韓願三人,皆含屈負冤之人,啼啼哭哭,一步也遠去不得的。不過窩藏輦轂之下,捉他何難?況此三人,孩兒已知蹤跡,包管手到擒來。母親但請放心。”石夫人道:“這話果是真麼?”鐵公子道:“母親麵前,怎敢說謊?”
石夫人方歡喜說道:“若果有些消息,你吃了飯,可快到獄中通知父親,免他愁煩。”一麵就叫仆婦收拾午飯,與鐵公子吃了;又替他換了青衣小帽,就要叫家人跟他到獄中去。鐵公子想一想道:“且慢!”又走到書房中,寫了一道本;又叫母親取出禦史的關防夾帶了;又將韋佩的揭帖,也包在一處袖了,方帶著家人,到刑部獄中來看父親。正是:
任事不宜憑膽大,臨機全靠有深心。
若將血氣雄為勇,豪傑千秋成嗣音。
鐵公子到了獄中,獄官知是鐵禦史公子,慌忙接見,就引入內重一個小軒子裏來道:“尊公老爺在內,可入去相見;恐有密言,下官不敢奉陪。”鐵公子謝了一聲,就走入軒內。隻見父親沒有拘係,端然正襟危坐,便忙進前,拜了四拜,道:“不肖子中玉,定省久疏,負罪不淺!”
鐵禦史突然看見,忙站起來,驚問道:“我是我為臣報國之地,你在家不修學業,卻到這裏來做甚麼?”鐵公子道:“大人為臣既思報國,孩兒聞父有事在身,安敢不來?”鐵禦史聽了,沉吟道:“來固汝之孝思,但國家事故多端,我為諫官,盡言是我的職分;聽與不聽,死之生之,在於朝廷,你來也無益。”鐵公子道:“諫臣言事,固其職分,亦當料可言則言,不可言則不言,以期於事之有濟。若不管事之濟否,隻以敢言為盡心以塞責,則不諳大體與不知變通之人,捕風捉影,嘵嘵於君父之前,以博高名者,皆忠臣矣,豈朝廷設立言官之本意耶?”鐵禦史歎道:“然諫臣言事,自望事成,誰知奸人詭計百出。就如我今日之事,明明遇韓願夫妻叫伸冤屈,我方上疏,何期聖旨著刑部拿人,而韓願夫妻二人已為奸侯藏過,並無蹤影,轉坐罪於我。然我之本心,豈捕風捉影、欺誑君父哉!事出意外,誰能預知!”
鐵公子道:“事雖不能預知,然凡事亦不可不預防。前之失,既已往不可追矣,今日禍已臨身,急急料理,猶恐遲誤,複生他變,大人奈何安坐囹圄,任聽奸人誣罔陷害?”鐵禦史道:“我豈安坐囹圄?也是出於無奈。若說急急料理,原告已被藏匿,無蹤無影,叫我料理何事?”鐵公子道:“怎無蹤影?但刑部黨護奸侯,自不用力。大人宜急請旨自捕,方能完事。”鐵禦史道:“請旨何難,但恐請了旨,無處捕人,豈不又添一罪?”鐵公子道:“韓願妻女三人蹤跡,孩兒已訪的在此,但幹涉禁地,必須請旨去拿,有個把柄,方可下手。”鐵禦史道:“刑部拿人,兩可於中,固悠悠泛泛。然我也曾托相好同官,著精細捕人,四路緝訪,並無一點風聲。你才到京,忽能就訪得的確,莫非少年孟浪之談?”鐵公子道:“此事關係身家性命,孩兒怎敢孟浪?”因看看四下無人,遂悄悄將遇見韋佩並老兒傳言之事,細細說了一遍,又取出韋佩的揭帖與鐵禦史看。
鐵禦史看了,方歡喜道:“有此一揭帖,韓願妻女三人縱捉獲不著,不為烏有名;也可減我妄言之罪。但所說窩藏之處,我尚有疑。”鐵公子道:“此係禁地,人不敢入,定藏於此,大人更有何疑?”鐵禦史道:“我隻慮奸侯事急,將三人謀死以絕跡。”鐵公子道:“大夬侯雖說奸惡,不過酒色之徒,恃著爵位欺人,未必有殺人辣手。況貪女子顏色,心戀戀不舍,又有此禁地藏身,又有刑官黨護,又見大人下獄,事不緊急,何至殺人?大人請放心勿疑。”鐵禦史又想了想道:“我兒所論,殊覺有理。事到頭來,也說不得了,隻得依你。待我親寫一本,汝回去快取關防來用,以便好上。”鐵公子道:“不須大人費心,本章孩兒已寫在此,關防已帶在此;隻消大人看過,若不改,就可上了。”因取出遞與鐵禦史。鐵禦史展開一看,隻見上寫道:
河南道監察禦史,現係獄罪臣鐵英謹奏,為孤忠莫辨,懇恩降敕自捕,以明心跡事:
竊聞耳目下求,人士之聖德;芻蕘上獻,臣子之藎心。故言官言事,尚許風聞,未有據實入陳,反加罪戾者也。臣前劾大夬侯沙利,白晝搶擄生員韓願已聘女子為妾,實名教所不容,禮法所必誅。邀旨敕刑部審問,意謂名教必正,禮法必申矣。
不料奸侯如鬼如蜮,暗藏原告以瞞天。又不料刑臣不法不公,明縱犯人以為惡,反坐罪臣縲絏。臣素絲自信,料難宛轉。竊臣赤膽天知,隻得哀求聖主,伏望洪恩,憐臣樸直遭誣,乞降一敕,敕臣自捕:若朝奉敕而夕無人,則臣萬死無辭矣;若獲其人,則是非曲直,不辯自明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