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90章 石點頭(25)(2 / 3)

葉訓導詩雲:

買得山光不用錢,梅花清逸自嫣然。

折來不寄江南客,贈與孤山病裏仙。

王教授拈韻在手,詩倒未成,兩淚垂垂欲滴。王知縣道:“老先生見招,為何先自沒興,對酒不樂,是甚意思?”王教授道:“偶感寒疾,腹痛如刺,故此詩興不湊,例當罰遲。”自把巨杯斟上。這杯酒卻有十來兩,王教授平昔酒量,原是平常,卻要強進此杯,咽下千千萬萬的苦情,不覺一飲而盡。紅著兩眼,吟詩雲:

景物相將興不齊,斷腸行路各東西。

誰教夢逐沙吒利,漫學斑鳩喚舊妻。

吟罷,大歎一聲。王知縣道:“老先生興致不高,詩情散亂,又該罰一杯。”王教授隻是垂頭不語。葉訓導喚從人,將過雲母箋一幅,遞與王知縣,錄出所題詩句。知縣寫詩已畢,後題姑蘇王從古五字。因知縣留名,葉訓導後邊也寫樂清葉林春漫錄七字。兩人既已留名,王教授也寫個汴梁王從事書,隻是詩柄上增:“春日邀王令公、葉廣文同遊爛柯山看梅,限韻得妻字。”書罷,遞與王知縣。知縣反複再看,猛然想起,就將雲母箋一卷,藏入袖裏。說道:“待學生仔細玩味一番,容日奉到。”是日天色已晚,各自回衙。

王從古故意將這詩箋,就放在案頭。知氏一日走入書房,見了這卷雲母箋,就展開觀看,看到後邊這詩,認得筆跡是丈夫的,又寫著汴梁王從事。“這不是我丈夫是誰,難道汴梁城有兩具王從事不成?”又想道:“我丈夫出身貢士,今已五年,就做衢州教授,也不甚差。難道一緣一會,真正是他在此做官?”又想道:“他既做官,也應該重娶了。今看詩中情況,又怨又苦,還不像有家小。假若他還不曾娶了家小,我卻已嫁了王知縣,可不羞死?總然後來有相見日子,我有甚顏麵見他。”心裏想,口裏恨,手裏將胸亂捶。恰好王從古早堂退衙,走入書房,見喬氏那番光景,問道:“為甚如此模樣?”喬氏道:“我見王教授姓名,與我前夫相同,又是汴梁人,故此煩惱。”王從古情知事有七八分,反說道:“你莫認差了,王教授說,祖籍汴梁,其實三代住在潤州。”喬氏道:“這筆跡是我前夫的,那個假得。”王從古道:“這是他書手代寫的,休認錯了。”喬氏道:“他是教授,到有書手代寫。你是一縣之主,難道反沒個書手,卻又是自家親筆?”王從古見他說話來得快捷,又答道:“這又是個緣故的,那王教授右手害瘡,寫不得字,故此教書手代寫。我手上又不害瘡,何妨自家動筆。”喬氏見說,沒了主意,半疑半信。王從古外麵如此談話,心上卻見他一念不忘前夫,倒有十分敬愛。又說道:“事且從容,我再與你尋訪。”

又過了幾日,縣治後堂工字廳兩邊庭中,千葉桃花盛開,一邊紅,一邊白,十分爛熳。王從古要請王教授聽訓導玩賞桃花,先差人投下請帖,分付廚下,整治肴饌。對喬氏道:“今日請王教授,他是斯文清越的人,酒饌須是精潔些。”喬氏聽說請王教授,反覺愕然,忙應道:“不知可用團魚?”王從古道:“你平日不煮團魚,今日少了這一味也罷。”喬氏道:“恐怕王教授或者喜吃團魚,故此相問。”王從古笑道:“這也但憑你罷了。”原來王從古,舊有腸風下血之病,到西字又患了痔瘡,曾請官醫調治,官醫又寫一海上丹方,雲團魚滋陰降火涼血,每日烹調下飯,將其元煮白汁熏洗,無不神效。王從古自得此方,日常著買辦商差役,買團魚進衙。喬氏本為王從事食團魚,見了團魚,就思想前夫。又向在趙成家,得此一夢,所以不吃團魚,也不去烹調。今番聽說請王教授,因前日詩箋上姓名字跡,疑懷未釋,故欲整治此味,探其是否。王從古冷眼旁觀,先已窺破他的底蘊,故意把話來挑引。此乃各人心事,是說不出的話。

當下王從古正與喬氏說長話短,外邊傳梆道:“學裏兩位師爺都已請到。”王從古即出衙迎接,引入後堂。茶罷清談,又分詠紅白二種桃花詩,即好詩也做完,酒席已備。那日是知縣做主人,少不得王教授是坐第一位,葉訓導是第二位。席間賓主款洽,杯觥交錯。大抵官府宴飲,不擲骰,不猜拳,隻是行令。這三位官人,因是莫逆相知,行令猜拳,放懷大酌。王教授也甚快活,並不比爛柯山賞梅花的光景。正當歡樂之際,門子供上一品肴饌,不是別味,卻是一品好團魚。各請舉筷,王知縣一連數日,便道:“今日團魚,為何異常有味?”那葉訓導自來戒食團魚,教門子送到知縣席上。惟王教授一風供上團魚,忽然不樂,再一眼看覷,又有驚疑之色。及舉筷細細一撥,俯首沉吟,出了神去。兩隻牙筷,在碗中撥上撥下,看一看,想一想,汪汪的兩行珠淚,掉下來了。比適才猜拳行令光景,大不相同。王知縣看了,情知有故,便道:“一人向隅,滿坐不樂。王老先生每次悲哭敗興,大殺風景,收了筵席罷。”葉訓導聽見此語,早已起身,打恭作謝。王教授也要告辭,王知縣道:“葉老先生先請回衙,王老先生暫留,還有說話。”

遂送葉訓導出堂,上轎去後,複身轉來,屏退左右,兩人接席而坐。王知縣低聲問王教授道:“老先生適才不吃團魚,反增淒慘,此是何故,小弟當為老先生解悶。”王教授道:“晚生一向抱此心事,隻因言之汙耳,所以不敢告訴。晚生原配荊妻喬氏平生善治烹團魚,先把團魚裙子括去黑皮,切臠亦必方正。今見貴衙中,整治此品,與先妻一般,觸景感懷,所以墮淚。”王知縣道:“原來尊閫早已去世,小弟久失動問。”王教授道:“何曾是死別,卻是生離。”王知縣道:“為甚乃至於此?”王教授乃將臨安就居一段情繇,說了一遍。王知縣聽了此話,即令開了私宅門,請王教授進去,便教喬氏出房相認。喬氏一見了王從事,王從事一見了妻子,彼此並無一言。惟有相抱大哭。連王知縣也淒慘垂淚,直待兩人哭罷,方對王教授道:“我與老先生同在地方做官,就把尊閫送到貴衙,體麵不好。小弟以同官妻為妾,其過大矣,然實陷不知。今幸未有兒女,甚為幹淨,小弟如今宦情已淡,即日告病歸田。待小弟出衙之後,離了府城,老先生將一小船相候,彼此不覺,方為美算。”王教授道:“然則當年老先生買妾,用多少身價,自當補還。”王知縣道:“開口便俗,莫提,莫提。”說罷,王教授別了知縣,喬氏自還衙齋。王從古即日申文上司告病,各衙門俱已批允,收拾行裝離任,出城登舟,望北而行。打發護送人役轉去,王教授船泊冷靜去處,將喬氏過載,複為夫婦。一床錦被遮羞,萬事盡勾一筆,隻將臨安被人劫掠始終,並團魚一夢,從頭至尾,上床時說到天明,還是不了。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