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裏啼啼哭哭,不覺天明。早早轎兒已到,媒婆同徽人來接。紅香大哭,哪裏肯去。月仙牽衣不舍,媒婆再三催促,隻得含淚拜別,登轎而去。正是:
世上萬般哀若事,無非死別與生離。
月仙大哭一場。孤孤單單,寂寞的可憐。
按下王家苦楚,再講黑心章必英。自從害了文甫,指望重到王家快樂。幾番心癢欲行,被李禁頭再三勸住道:“那文甫被你害命,怨恨入於骨髓。隻說你還在廣東,若知道你在此,即時扳出你來,同做無頭之鬼,怎生是好!你且不可性急,再待幾時,包你那仙娘把你長久快活便了。”二官道:“我一夜如同過一年,教我如何打熬得過?”李牌道:“他才賣使女,身邊尚有銀子。再過年餘,等他完了,我不與飯吃,他餓不過,待我勸他賣了妻子,自然依允。那時我做媒人,或嫁張三李四,隨我說了一個。你打點三十兩銀子,準備做親便是。人前切不可露一點風聲,若走漏消息,非但事之不成,為害為淺。”二官笑道:“隻是等不得,如之奈何。”
李禁子想一會,道:“你要早成此事,也不甚難,隻是我之罪孽越重了些。也罷,為人須要澈快。整一東道在妓家,下午我同一人來領情,包你明日就有下落便了。”二官道:“真個?”禁子道:“我何曾哄你來。”二官滿臉堆笑,叫道:“好哥哥,我在王老二家專等便了。”
早已置辦端正。恰好老李引了一人而來,喚名張八,是個神手段的宿賊。竊人錢財如探囊取物,極有名的。同進了妓家,王老二出來相見,四人坐下竟吃酒。至半酣,二官扯了李牌到靜處問道:“張八是何等樣人?請他何幹?”老李道:“是個六十五。隻因月仙這時還有銀子,不能就計,今夜著他偷取,三股均分了;他沒了銀子,方才上鉤。”二官笑道:“若得我二人成就,雙雙上門叩拜。”老李道:“差矣,倘事成之日,還須生一計較,朝出暮歸,使月仙認你不出。直待情深意篤,那時方可說明;還須一麵把文甫動了絕呈,那時才穩。豈可說雙雙上門言語!你年紀小,好不知利害哩。”二官道:“他向來喜我的,料沒其事。”老李道:“不是,萬一被文甫得知了怎處!何放心至此!”二官說道:“哥哥說得是。”二人依先坐下,大呼大叫,吃了一會。
夜已三更時候,李禁道:“此時是數了。我在此睡,你們去罷。”二官同張八起身,出得門來,兩人心昭。領到月仙門口,門已閉了。將門一撬,捱身而入。將火繩一照,竟至樓門。略施小法,挨身竟入。又照一遍,並無箱籠床帳,隻見婦人睡在樓板之上。聽得酣呼,想他睡思正濃,將手輕輕的一摸,恰好命該如此,被賊拿了就走。出得門來,見了二官,將物與他拿了。天色將明,二人竟到妓家會了老李,安排早東,將物三股均分。
且說月仙天明起身,見樓門撬下,吃了一驚。慌忙尋銀子,已不見了。顫得口中不住地響。找了一會,哭將起來。罵道:“狠心天殺的,害我性命也。”哭了一場,想道:“哭也無益了,不若見我丈夫一麵,說明此事,回家尋個自盡罷了。”即時梳洗完成,含啼拭淚,關了大門,啼哭而行。不多時,到了衙門。李禁先在衙前,明知此事,故意問道:“娘子為何早早而來?”月仙見問,道:“一言難盡。望乞引見拙夫一麵。”老李開了牢門,引他入內。
文甫遠遠看見妻子得來恁早,是又苦又疑。月仙近前,哭一個不住。禁子道:“大娘子有話且說,哭之何益!”月仙將夜間失去銀兩之事,說了一遍。文甫哭道:“老天,不想我夫妻二人,這般苦命。指望賣了使女,尚可苟活年餘,誰知絕我夫妻二人性命。好苦楚也!”月仙哭道:“奴家嫁夫數年,指望白頭偕老,永接宗枝;誰知到此地位,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奴今沒法了,從此別你,歸家尋個自盡,永不得見你麵矣。”說罷,大哭起來。文甫雙淚如雨,口不能言,抱住了不放。李牌勸道:“娘子差矣,自古螻蟻尚且偷生,為人豈不惜命?你若要尋死,丈夫性命豈能獨活乎?古人道得好,好死不如惡活。我有一個良法,你二人俱存。守得一年兩載,遇著清官明察,或是恤刑,那時訴出屈情,出了罪名,夫妻或有相見之日。為何起此短見念頭?”文甫住了淚道:“李牌有何妙策,使我二人兩全?快快說出。”李禁道:“將娘子轉了一人,得些聘金,豈不是二命俱存?”月仙道:“錢財事小,名節事大。”李牌道:“此話不是了。若是背夫尋漢,或夫死再嫁,謂之失節。今日之嫁,是謂救夫之命,非失節之比。你若依我之言,我有一親戚,乃忠厚人家,我為說媒,待他出禮銀三十兩,竟將此銀交與我收。每月生利一兩二錢,每日供養不缺,本錢不動分毫。靠天地若有個出頭之日,那時再將本錢一一奉還,贖令正團圓,豈不是個美計?”文甫道:“倘不能出獄,死在此間如何?”李牌道:“稍有長短,我將銀交還令正。待他斷送了你經筵祭葬,豈非生有養而死有歸。周全丈夫生死,可與節義齊名,豈比失節者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