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王仲賢與月仙在家閑話,隻見外麵扣門。紅香開了,見青衣一夥有二十餘人,擁進裏麵。兩個人把文甫鎖住,餘皆上樓。將他家內金珠衣服,搜一個幹淨。他十分之物,止得一分到官,餘者眾人分散收藏。遂將文甫拿去。月仙驚得麵如土色,一堆兒抖倒在地。
且說王文甫到官,不曾說到兩句話,便夾將起來。隻因李禁子說了,用刑之際好不利害。暈去醒來,亦不肯招。問官道:“贓物現成,還要抵賴。”又敲了一百下。可憐把一個良善之人,屈屈的要他做個無頭之鬼。捱不過疼痛,隻得屈招,定罪下牢。將賊指的衣服首飾,竟上庫不題。
且說月仙與紅香驚得死去還魂。月仙說:“不知何故,把官人拿往那裏。錢財搶盡。家中又無男子,怎生打聽得個實信方好。”對紅香說:“不得了,你前去州衙訪問,畢竟因何事故這般狠搶?官人是怎樣了?等你回話,方可放心。”紅香無奈,隻得依了主母。一直問至州衙前,有幾個好事公人,見了少年婦女,假效勤勞,領到牢中,見了文甫。兩下一見,大哭起來。眾人道:“牢獄不通風,不可放聲。決不可響。”二人拭了眼淚。文甫道:“紅香,我被強盜宋七無故屈攀,一時重刑,疼痛難受,隻得屈屈招成,這性命難逃。你可上複主母,不可為我傷情,萬事由天,隻索罷了。隻是把家私搶完,你們怎能得過日子。”紅香道:“不須記念。主人十分惦念,奴且回去說知,再送酒飯來與官人充饑。”說罷含淚而別。
一路上急急跑回。見了月仙,把前事一一的說了,月仙放聲大哭。紅香一麵收拾些酒飯,月仙除下綰發金釵,著紅香一路解當些銀錢,與文甫牢中使用。紅香取了酒飯之類,又出了門,當了盤費,重到監門。那李禁子是個獄卒頭兒,因二官求計,一時間害了他;見他哭哭啼啼,心下甚是不安。見紅香又走來,他便開門放他。以後長到,使費一概不取,直進直出,竟不阻攔。
文甫在監,有半年光景,虧月仙紅香賣東賣西,苦苦支吾,連床帳不留,俱皆賣完。可憐鐵桶樣的家私,弄得寸草也無,夜間月仙睡於樓板之上。住的房屋貼了出賣招頭已久,買主打聽得是個窩家,恐防貼累,誰人敢買。各藥店販客,有那好的人,見文甫日常為人忠厚,多少送些還他;有那不好的人,連望也不來一望。那些親友一發不敢上門。可憐月仙、紅香二人,省口兒供給文甫。兩口兒耽饑忍餓,有早無晚,又不敢在文甫麵前說破。教這兩個女流如何支撐得過!隻得嗚嗚咽咽,痛哭而已。
一日裏,實然無米。自古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又沒東西變賣,怎得碗飯送與丈夫。心如火焚,淚如泉湧。二人想了一會,無計可施。自古人急計生,紅香道:“奴有一言,未識大娘聽否。不若將奴轉賣人家,得些銀子,將來度日。若是守株待兔,再餓幾日,三人盡做溝渠鬼矣。實實難舍主母,事到如今,不得不如此了。”月仙聽罷,大哭起來,道:“紅香,承你好情,叫我如何割舍得你!”紅香道:“大娘放出主意,與其死別,莫若生離;日後相逢,也未可知。隻慮主人無人送飯。”月仙哭道:“免不得我出頭露麵了。”
正是天無絕人之路,恰好門首那趙媒婆走過,聽見王家哭響,推進門來一看。月仙見是他的原媒,住了兩淚,扯他在水缸上坐著,自己坐於燒火凳上。媒婆看了月仙道:“可憐,可憐。當時花枝兒般一個美貌佳人,弄得這般黃瘦了。”月仙道:“我家被人扳害,弄得一貧如洗。今日飯出沒得吃了,你可知麼?”媒婆道:“滿街皆說過了。你家畢竟有何仇敵唆使,以至於此?”月仙將欲賣了紅香原由一說,媒婆道:“事有湊巧,淩湖鎮上,有一當鋪汪朝奉,年將半百,尚無子息,孺人又在徽州。偶然來到本州,遇見我,浼我尋一女子,娶為兩頭大。若是紅香姐姿貌,準準有二十多兩銀子。老身正出來為他尋覓。今府上這般苦楚,當日怎麼待我,難道今日又去作成別家?我去接了朝奉,即日人錢兩交如何?”月仙愁容變笑道:“多累媽媽,救我三人性命。”媒婆一竟出門。不多時,同了汪朝奉,竟到王家見了紅香。也是前緣宿世,就取出聘禮三十兩,送與月仙收了。道家中無物奉陪,望乞包容。朝奉道:“這是不須費心,但今日尚不便奉迎。明日喚下船隻,方來迎娶。”說罷同媒人走了。紅香道:“事不宜遲,快將銀子出來買些柴米,炊起飯來,送去大爺。領你熟了路徑,明日你可送飯。”
說時慢,正時快,即時二人竟到牢中。夫妻一見,抱頭痛哭,實是傷心。囚人獄卒,也都慘然。文甫住淚道:“賢妻,你今日為何自來?”月仙將日間無米,紅香發心賣與徽人之事,細細說出。三人哭做一堆。眾人勸住了。文甫道:“賢妻,你來送,我心不安。況出頭露麵,甚是不便。此間有例在此,寄飯者每日紋銀四分,三餐飽飯,實是便事。”月仙隨將銀子都與丈夫。文甫道:“隻取一錠在此,餘者你拿回去慢慢使用。如我要時,寄書來取,你下次切不可再來。”月仙交與一錠,餘者藏在身邊。隻聽得耳邊一聲:“快走,快走,天色晚了。官人來查點,要上鎖了。”二人隻得痛哭而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