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俄國的馬克斯主義建設者蒲力汗諾夫,決不僅是馬克斯和恩格勒的經濟學,曆史學,以及哲學的單單的媒介者。他涉及這些全領域,貢獻了出色的獨自的勞作。使俄國的勞動者和智識階級,確實明白馬克斯主義是人類思索的全史的最高的科學底完成,蒲力汗諾夫是與有力量的。惟蒲力汗諾夫的種種理論上的研究,在他的觀念形態的遺產裏,無疑地是最為貴重的東西。列寧曾經正當地勸青年們去研究蒲力汗諾夫的書。——“倘不研究這個(蒲力汗諾夫的關於哲學的敘述),就誰也決不會是意識底的,真實的共產主義者的。因為這是在國際底的一切馬克斯主義文獻中,是最為傑出之作的緣故。——列寧說。”

蒲力汗諾夫也給馬克斯主義藝術理論放下了基礎。他的藝術論雖然還未能儼然成一個體係,但所遺留的含有方法和成果的著作,卻不隻作為後人研究的對象,也不愧稱為建立馬克斯主義藝術理論,社會學底美學的古典底文獻的了。

這裏的三篇信劄體的論文,便是他的這類著作的隻鱗片甲。

第一篇《論藝術》首先提出“藝術是什麼”的問題,補正了托爾斯泰的定義,將藝術的特質,斷定為感情和思想的具體底形象底表現。於是進而申明藝術也是社會現象,所以觀察之際,也必用唯物史觀的立場,並於和這違異的唯心史觀(St.Simon,te,Hegel)加以批評,而紹介又和這些相對的關於生物的美底趣味的達爾文的唯物論底見解。他在這裏假設了反對者的主張由生物學來探美感的起源的提議,就引用達爾文本身的話,說明“美的概念,……在種種的人類種族中,很有種種,連在同一人種的各國民裏,也會不同”。這意思,就是說“在文明人,這樣的感覺,是和各種複雜的觀念以及思想的連鎖結合著。”也就是說,“文明人的美的感覺,……分明是就為各種社會底原因所限定”了。

於是就須“從生物學到社會學去”,須從達爾文的領域的那將人類作為“物種”的研究,到這物種的曆史底運命的研究去。倘隻就藝術而言,則是人類的美底感情的存在的可能性(種的概念),是被那為它移向現實的條件(曆史底概念)所提高的。這條件,自然便是該社會的生產力的發展階段。但蒲力汗諾夫在這裏,卻將這作為重要的藝術生產的問題,解明了生產力和生產關係的矛盾以及階級間的矛盾,以怎樣的形式,作用於藝術上;而站在該生產關係上的社會的藝術,又怎樣地取了各別的形態,和別社會的藝術顯出不同。就用了達爾文的“對立的根原的作用”這句話,博引例子,以說明社會底條件之關與於美底感情的形式;並及社會的生產技術和韻律,諧調,均整法則之相關;且又批評了近代法蘭西藝術論的發展。(Sta l,Guizot,Taine)

生產技術和生活方法,最密接地反映於藝術現象上者,是在原始民族的時候。蒲力汗諾夫就想由解明這樣的原始民族的藝術,來擔當馬克斯主義藝術論中的難題。第二篇《原始民族的藝術》先據人類學者,旅行家等實見之談,從薄墟曼,韋陀,印地安以及別的民族引了他們的生活,狩獵,農耕,分配財貨這些事為例子,以證原始狩獵民族實為共產主義底結合,且以見畢海爾所說之不足憑。第三篇《再論原始民族的藝術》則批判主張遊戲本能,先於勞動的人們之誤,且用豐富的實證和嚴正的論理,以究明有用對象的生產(勞動),先於藝術生產這一個唯物史觀的根本底命題。詳言之,即蒲力汗諾夫之所究明,是社會人之看事物和現象,最初是從功利底觀點的,到後來才移到審美底觀點去。在一切人類所以為美的東西,就是於他有用——於為了生存而和自然以及別的社會人生的鬥爭上有著意義的東西。功用由理性而被認識,但美則憑直感底能力而被認識。享樂著美的時候,雖然幾乎並不想到功用,但可由科學底分析而被發見。所以美底享樂的特殊性,即在那直接性,然而美底愉樂的根柢裏,倘不伏著功用,那事物也就不見得美了。並非人為美而存在,乃是美為人而存在的。——這結論,便是蒲力汗諾夫將唯心史觀者所深惡痛絕的社會、種族、階級的功利主義底見解,引入藝術裏去了。

看第三篇的收梢,則蒲力汗諾夫豫備繼此討論的,是人種學上的舊式的分類,是否合於實際。但竟沒有作,這裏也隻好就此算作完結了。

這書所據的本子,是日本外村史郎的譯本。在先已有林柏先生的翻譯,本也可以不必再譯了,但因為叢書的目錄早經決定,隻得仍來做這一番很近徒勞的工夫。當翻譯之際,也常常參考林譯的書,采用了些比日譯更好的名詞,有時句法也大約受些影響,而且前車可鑒,使我屢免於誤譯,這是應當十分感謝的。

序言的四節中,除第三節全出於翻譯外,其餘是雜采什維諾夫的《露西亞社會民主勞動黨史》,山內封介的《露西亞革命運動史》和《普羅列泰利亞藝術教程》餘錄中的《蒲力汗諾夫和藝術》而就的。臨時急就,錯誤必所不免,隻能算一個粗略的導言。至於最緊要的關於藝術全般,在此卻未曾涉及者,因為在先已有瓦勒夫鬆的《蒲力汗諾夫與藝術問題》,附印在《蘇俄的文藝論戰》(未名叢刊之一)之後,不久又將有列什涅夫《文藝批評論》和I·雅各武萊夫的《蒲力汗諾夫論》(皆是本叢書(注)之一)出版,或則簡明,或則浩博,決非譯者所能企及其萬一,所以不如不說,希望讀者自去研究他們的文章。

最末這一篇,是譯自藏原惟人所譯的《階級社會的藝術》,曾在《春潮月刊》上登載過的。其中有蒲力汗諾夫自敘對於文藝的見解,可作本書第一篇的互證,便也附在卷尾了。

但自省譯文,這回也還是“硬譯”,能力隻此,仍須讀者伸指來尋線索,如讀地圖:這實在是非常抱歉的。

一九三〇年五月八日之夜,魯迅校畢記於上海閘北寓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