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莒縣隻有巴掌大,那麼羅店鎮就是這隻巴掌的半個指節了,我出生就在這半個指節裏。

從小的時候,我沒了父親,母親一手把我拉扯大。她逼我讀書,入私塾,拜先生。我本來是

很不願意讀那些四書五經啊什麼的,我極愛看那些野史雜史,做些於時政不相合的詩詞歌賦。

但我的母親逼我讀,“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母親這樣做有她的道理。她一個寡婦人家,

能把我養大也實屬不易,要攢錢給我讀書更不容易。她為的是兒子將來有出息。我望著日夜

操勞變得瘦骨伶仃的母親,我決定不負她望。果然,我十四那年應童子試,一舉奪魁。

在隻有巴掌大的莒縣半個指節大的羅店鎮,十四歲能考中秀才是天大的新聞了,有的人

考得胡子花白也撈不上個秀才。於是,略有些體麵的鄉紳便紛紛解囊相助,送田送房,送銀

送婢,他們以為我年紀小小便如此了得,將來肯定前途無量。付之以滴水,以後報之以滴泉,

從長遠的打算看,不虧反賺。連縣老爺也有一天在八個轎夫的扛抬下來到我家,拈著稀疏的

山羊胡子指定我以後將成為他的門生。本來按照貫例,剛考中的秀才一般是主動持帖拜他為

老師的。但現在他破天荒地來認領我,這足以說明我在他眼裏實非尋常可比。

我看著家徒四壁,瓦灶繩床的家一夜之間變得寬闊殷實,母親的臉上也開始綻出笑容,

在兩個婢子伺候下也變得神清氣郎,我就想功名真是個好東西,一旦得到,什麼都不用發愁。

我原先打算一心要做“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名士的決心已漸漸動搖,名士的清苦與

宦途的富貴,我發現我更沉溺於後者,也就是說,突然降臨的物質的誘惑力頃刻之間將我的

理想化為烏有。加之,巴掌大的莒縣,也實在沒有可供消愁釋懷、引詩賦曲的美景。

除了攻讀經、史、子和八股文的章法以備來年的鄉試外,我發現我越來越喜歡熱鬧的場

所。這是在縣官辦的學校養成的。學校裏當然數我最為聰明,同窗們常常眾星捧月般地對我

奉承,連先生也是。他們常邀請我喝酒,看舞會、逛廟街,一切的費用都是他們搶著付。也

難怪,他們都是出生富貴人家,基本上是用錢買來上縣學的,對有真學問的人倒是非常佩服。

我因為這於我無害,而且樂得熱鬧享受,便 坦然接受他們的邀請。

這一天是元宵節,按慣例是要去縣城看夜會去,元宵節的夜晚是非常漂亮的。月亮像一

個有了魔法的銅鏡,把天上所有的光亮統統收聚起來,然後一古腦兒地向下麵瀉出,明燦燦

的無處不在。下麵的人當然不甘示弱,點起一排排燈籠高高掛起,與月亮遙遙呼應。從我們

的酒樓上觀望,整個縣城似乎陷入了一片光的大海。噴焰口的,放煙花的,舞獅子的,應有

盡有,都是大海裏閃耀的鱗光。

這晚我喝了不少的酒,頭腦有些昏沉,加之又不耐煩頻繁的小解,便起身依欄觀望絢麗

奪目的夜景。我想我這次是真的喝多了,不然我的眼睛也不會迷迷糊糊起來,把漂亮的夜景

看成是火紅色的爛泥,而且腦袋開始無以複加的疼痛,似要炸開來,周圍熱鬧的喧嘩更是加

劇了幾分疼痛。

我晃晃跌跌地奔出酒樓。他們正劃拳劃得盡興,沒有人注意我出去,要不然我會被他們

叫來轎子,抬我去看郎中。我在街上加快了腳步,也不管前路是何方,我要盡快逃離此地。

我的頭部正在加劇地疼痛,街上的叫喊吆喝聲對於我來說顯得不堪其擾。我要馬上尋一個安

靜的地方,將脹在胃裏的酒摳出來,這樣我肯定會舒服一點。

我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走了多遠。總之我感到極其疲憊了,我就停下來,嘔出了

一灘烈酒。嘔出之後果然舒服了很多。我觀望了一下四周,四周黑黢黢的 ,月光沒有,燈

光沒有,什麼都沒有。這是什麼地方?我吸了一口氣,感到奇怪。我抬頭看了一下天空,我

想找出星座來辨別我所在的方向,但是天空依然是什麼都沒有,依然是黑黢黢的一片,像是

世界上所有的黑都置身於我的身邊。我打了個寒戰,不知是寒冷的風還是嘔出酒後身體突然

虛弱的原因。我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茫然無措。在這空洞的黑幕中我開始後悔了,我後悔不

該不擇方向地奔走,我應該去縣學的宿舍,那兒有月亮,有醒酒的茶,也清靜。我怎麼跑到

這鬼地方來啦。

在我胡思亂想的時候,眼前徐徐展開了光亮,明燦燦的月亮劈開厚重的黑幕,緩緩地向

我移來。極目辨別,四周竟是一片山野。腳下柔軟的土地忽然變得堅硬,我低頭一看,竟是

一條大道。耳畔瞬間傳來了一片女人的嘻笑聲,嗅覺也隨即捕捉到一絲清淡的幽香。一位小

巧的侍女模樣的和一位天仙般美麗的女人,正緩步朝我走來。月亮如仆人一樣在她們前麵開

道。

這一刻我是怎樣的驚異嗬,我還從未見過如此絕俗的女人。女人穿著白色的繭絲綢緞,

在豐腴的身體下搖曳飄逸。烏黑的秀發在頭頂挽成一個大髻,美慧絕倫的臉上咯咯笑個不止,

神態自然流露,毫無作做之嫌。纖細的手指所拈,是一枝初綻的春梅。在侍女的陪襯下,愈

發顯得美豔無雙,宛如唐寅筆下容華絕代的仕女。我看得目瞪口呆。

女人看見我,竟然停了下來,笑吟吟地對我說,“你怎麼會在這裏?”

“這裏是哪裏?”我倉猝地應答。我沒有料到,我呆然注視的女人不但不惱,反而與我

搭話。

“這是西南山中,距城三十餘裏。”

“什麼,三十餘裏?”我驚詫不已,我想我怎麼跑了三十多裏路呢?

“你在酒樓裏喝得大醉,所以不經意跑來這裏了。”

“你認識我?”

“我一向認識你。”

女人又笑起來,女人笑的時候,美麗的臉上更顯其嫵媚。女人轉身款款而去,手中的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