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回 癡怨女 情思落誰家(3 / 3)

女子微微一愣,驚訝道:“朱蹙眉?便是二哥的長女小眉罷,哎呀!長得可真像我二嫂,活脫脫一個美人胚子。”邊說邊拉起小眉的手,牽至梅殷身前,笑道:“還記得這孩子麼?十三年前咱倆大禮之時,二哥便帶著她,那時她還流著鼻涕呢。”

梅殷瞥眼小眉,然後迅速將目光投向炕上的李黑兒,淡淡道:“是啊,時間過得可真快,轉眼已有十多年沒見了。”

小眉輕輕甩開女子的掌握,小聲道:“公主,蹙眉其時少不更事,讓您見笑了。”側身向梅殷施一禮,柔柔道:“這位一定是梅大將軍吧,爹爹常說您不僅才華橫溢,而且英猛勇武,是皇爺爺身邊最得力的一員大將。”微轉嬌軀,又對女子道:“爹爹還說,皇爺爺得此良婿,實為我大明之福,也是您寧國公主之福。”言語之間,女孩已不複盛氣淩人,相反吐詞清雅,吹氣如蘭……隻是說話時始終低眉垂目,並不正眼望梅殷一下。

李黑蛋四肢大仰於炕,雖說不能眼觀八方,卻不防礙耳聽六路,當下隻覺一頭霧水:“他倆昨晚明明就在一起呀,怎麼突然裝得不認識了?”眼珠骨碌碌轉地兩轉,頓又明白:“啊,是了是了,我曉得啦,敢情他們是在合夥騙那後來女子呐。”想到騙人,不由心中發癢:“媽的,扯謊從來都是老子的拿手好戲,不曾想這騷娘皮和姓梅的竟然也頗有心得,嘿嘿!小爺先不忙說破,這便瞧瞧你倆在搞什麼鬼。”於是豎直耳朵,繼續瞄向六路八方。

小眉一番話顯然頗得女子歡心,但見她笑魘如花,對梅殷道:“瞧這妮子生得一張巧口,當真是長大啦。”話畢,忽又板起臉,佯嗔道:“你這孩子,張口閉口將軍長公主短的,姑姑、姑父也不叫一聲,這般生分麼?”

小眉眼望女子,杏目中並無半點怯意,鄭重道:“寧國公主莫要見怪,蹙眉以為,您雖然嫁了梅大將軍,卻始終是我大明的長公主,當您鸞前,小女子焉能失禮?!”

寧國公主咯咯一笑,朗聲道:“早聽說秦王的兩位寶貝女兒,一個知書答禮,另個美貌動人,想來你便是其中那個懂規矩講禮數的啦。”說到這裏,伸手攬住小眉的香肩,歎息道:“唉,隻是二哥二嫂未免太過嚴厲,將這閨女調教得稍顯呆板了些,夫君,你說是麼?”

梅殷在旁其實早已猜中小眉心意,曉得她之所以避開長幼之續,無非是怕當麵矮了輩份。這刻見她竟能自圓其說,不由暗歎一聲,邁步行往炕頭,轉換話題道:“李思嵐,適才你已能夠說話,告訴我,這啞穴是誰為你解開的?”

黑蛋未及答話,小眉搶先道:“大將軍,是我解的。”香風襲處,已自飄至炕沿,說道:“方才小女來看師尊,卻見炕上躺著一個不言不語的少年,當下便擅自為師做主,解了他的穴道。”言罷背著梅殷,俯身對黑蛋輕輕眨了下眼睛。

梅殷愣地愣,愕然道:“你師父?他是誰?這孩子的穴道分明是……”語至半途,卻被小眉打斷,隻見她頭也不回道:“梅將軍,這孩子很是有趣呢。說來你可能不信,我們雖然才剛剛認識,他卻肯為我唱歌解悶,給我說笑話,小兄弟,你說姐姐說得對不對呀?”講到這裏,又對李黑兒瞬了瞬眼睛。

梅殷聽她似是意有所指,心中一懍,呐呐道:“是麼?蹙眉姑娘,他…”剛說一半,鼻間忽飄來一股熟悉的少女芳香,眼見女孩那盈盈一握的腰肢,背向自己身體不及半尺,不由心中一蕩,急忙往後退了半步,已然出口的話竟就此打住,再也接不下去。

那炕上的黑蛋雖說聽得仔細,對女孩話中的意思卻是一知半解,此時瞅見梅殷似是受窘被噎,立馬高興起來,童心驀起,也輕輕眨下眼睛,笑嘻嘻道:“是極是極,我不僅給她講了母麗的故事,還唱了許多好聽的歌呢。”掃眼梅殷,見他眉頭緊鎖,心中快意更濃,突然扯起嗓子,放聲唱道:“石榴開花葉子青,哥哥年大妹年輕,妹子青輕不懂事,哥哥拿去耐煩心……”

李黑兒歌至此處,小眉忽道:“小兄弟,後麵的我已經學會啦,便由我接下去唱吧。”言罷不待黑蛋同意,已自截後唱道:“燕子飛高又飛低,兩腳落地口銜泥……”剛唱兩句,卻發覺淚水即將奪眶而出,小眉連忙跳起身子,風一般馳向帳口——在臨走的一刹那,她才飛速瞟了梅殷一眼——但見那帳門一開即合,而滿含深情的歌聲兀自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裏:“我兩二個先講過,貧窮落難莫分離……”漸漸遠去。

隨那淒美的歌聲,帳內一時間靜默無音。未幾,寧國公主突然打破這份沉寂,輕輕道:“好端端的一首曲子,經這孩子一唱,怎的處處透著古怪?”說著推開帳門,朝女孩離去的方向凝望片刻,又偏頭看眼梅殷,神色間忽似有所領悟,聲音往上一挑,道:“梅郎,我曉得啦,這妮子歌裏滿懷怨氣,定是心裏有了人家!”

聽的此語,梅殷高大的身軀不由一震,未及答話,那寧國公主又道:“哼!都怨我那二哥,年前去北京,就聽四嫂不住嘮叨,說他將姑娘們長年關在屋裏,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你道怎的?原來兩個如花似玉的女兒家,整日價縮在閨房中,不是吟詩便是作畫的,其時我還不信,現下看來,竟是真的。”說著說著,女子似是來了氣,徑自行至炕沿,將所披大氅攥成一團扔進炕裏,恨恨道:“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他夫妻倒好,女兒大了,不去學針納線,卻任由她們舞文弄墨,當真是對榆木腦袋!”她的嗓音原就脆亮,此際隨著語速不斷加快,到的後來,聽去直如吵豆一般。

黑蛋偷眼望去,隻見炕前站著一位身材高挑的女子,女子雖然已屆中年,卻是膚色白膩,有著一張圓圓的臉,一雙彎彎的、仿佛會說話的眼睛——那眉那眼,值此嗔怒之時,內中竟似也滿蘊笑意——小黑蛋看著看著,禁不住心頭一暖,不由對她生出幾分親近之意。

這時,就聽梅殷歎了口氣,探臂從炕裏取回裘氅,重給女子披上,在她耳畔柔聲道:“夫人,這西北乃苦寒之地,入冬後不比咱們京城;你可要當心點,別為些許小事氣壞了身子。”寧國公主聞言嬌軀微顫,順勢往後一仰,倚入他的懷裏,半閉著眼睛喘息道:“說得…好聽,咱倆隻三月未見,我便食不甘味,巴巴地跑來看你,何況…何況那已到了懷春之齡的少女?”她顯是受了某種感染,說話的語氣忽變得慵懶柔媚,不再存半點潑辣之音。

黑蛋心下納悶:“媽的,瞧這女人老大不小,怎的與前晚那騷丫頭一般嘴臉?”瞥眼梅殷,頓又恍然:“啊,是了是了,我這二叔人高馬大,懷裏一定暖和得緊,女人們倒了進去,自是撐將不住,便紛紛害了渴睡。”

梅殷似覺到他怪怪的目光,急忙幹咳一聲,轉過話題,指著炕上的黑蛋道:“夫人,你不是說要見這孩子麼?他便是李思嵐。”邊說邊輕輕推了推女子。

寧國公主鼻間唔地唔,很不情願地直起身子,往炕上瞧了瞧,才看得一眼,突然失聲驚呼:“呀!沒錯沒錯,他就是我那苦命的外甥!”一邊喊一邊又卸去大氅,呼地俯身炕頭,捧起李黑兒的臉蛋,激動道:“梅郎啊,你快來看看,這眉、這眼,多像我那可憐的妹子呀!”

梅殷臉上泛起苦笑,道:“來時我已說明了這他的身份,你怎麼還是這般大驚小怪的?”將裘氅再又給女子披上,屈身坐於炕頭,望著她小聲道:“唉!你這急躁的性子,何時才能改改。”

寧國公主似未聽見,盯著黑蛋瞧了半晌,忽自言自語道:“你們男人真是粗心,這孩子的臉如此髒法,也不給他洗洗。”說著從懷裏摸出一塊潔白的錦帕,將黑蛋上身扶起,柔聲道:“快坐好了,大姨這便給你擦擦。”黑蛋就覺眼眶一熱,竟是不忍拒絕,由她擦拭的會兒,方才望著她,小聲道:“別擦了,我這黑臉蛋是天生的。”

女子舉起錦帕看了看,詫道:“咦,大姨明明記得你小時又白又胖,現下怎會憑空長出個黑臉蛋來?真是豈有此理。”抬頭看看梅殷,正要問個究竟,小黑蛋忽然拽拽她的袖子,呐呐道:“您真是我大明國的公主嗎?”寧國公主微微一愣,道:“是啊,怎的,不像麼?”黑蛋道:“那你和梅二叔是兩口子啦?”女子有些忍俊不住,咯咯笑道:“那是自然,要不怎叫他梅駙馬呢。”黑蛋偏起腦袋,不解道:“如此說來,我應該喚你二嬸才對呀,你為什麼說是我大姨?”

此話問罷,那寧國公主麵上的笑容忽然消逝殆盡,就見她緊繃著臉,大聲道:“哪有甚麼二嬸?你是我妹子的孩兒,自該喚我作大姨!”黑蛋愈發不解,手指梅殷,小心翼翼道:“他既是我二叔,便是我爹爹的兄弟,你也應該是我爹爹的……”剛說到這裏,突然被寧國公主從中打斷,隻聽她厲聲道:“住口!你從小便隻有娘親,哪來的爹爹?!”

梅殷未料到形勢竟會急轉直下,忙重重咳嗽一聲,道:“夫人…似乎有些言過了,人生於世,豈能有母無父?況且這孩子的父親李冰,當年也曾……”方說一半,又被寧國公主打斷:“梅殷,我與那賣國賊勢不兩立,休要在我麵前提那畜生的名字!”

梅殷苦笑一聲,未及答話,那李黑兒已然雙手亂舞,衝著女子叫道:“狗屁狗屁,臭不可聞!我爹爹何等人物,你再要胡說,別怪我不客氣!”要知他自幼對親人的記憶隻父親一人,豈能容忍他人當麵侮辱?

那寧國公主出生高貴,更是不曾受過這等羞辱,當下粉臉脹得通紅,滿腔怒火眼見就要蓬勃而發,梅殷忽然握緊她的雙手,向內輸入一股真氣,輕聲道:“你既當他是外甥,便該好好講些道理,對不對?”

寧國公主渾身一震,隨之麵上潮紅略褪,但見她深吸口氣,正色道:“孩子,你年齡雖小,卻是我大明的子民,豈能認賊作父?想當年,那賊子裏通外國,不知害了……”才說兩句,即已被黑蛋鋪天而來的汙言穢語所截斷:“放你娘的狗臭屁,我操你老母,我日你祖宗,我……”直氣得寧國公主渾身發抖,照他臉上重重揮出一記耳光,怒道:“你這目無尊長的畜生,今天…今天我要替妹子狠狠教訓你一番!”

李黑兒雙目圓睜,梗起脖子吼道:“我就說!我偏說!臭婆娘,我爹爹是天底下最大的好人,最大的英雄,最……”剛說一半,就覺頭上臉上胸上臂上拳頭如雨點般落下,卻是不避不讓,口裏絲毫不歇,兀自大罵:“日你老母,幹你祖宗八代,有本事你就將小爺打死在這裏,否則……”話音未落,驀地頸間一麻,就此昏迷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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