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回 曆寒暑 男兒初長成(3 / 3)

女孩才唱的一半,崖穀內兩個血氣方剛的少年便覺不適——黑蛋情竇未開,尚自好點;那沈五嶽長於江南繁華之地,今歲年滿十六,早已諳的世事,當下就覺周身燥熱瘙癢,如有群蟻滾爬……

小眉的歌聲依舊,又呢喃道:“孤燈不明思欲絕,依前春恨鎖重樓……”唱到這裏,她突然停住,膩聲道:“殷哥哥,還剩最後兩句,妹子想要你唱給我聽,好麼?”

男子苦笑道:“你數日內唱了這多詩詞,我哪裏能夠一一記住。小眉,我們趕緊回去吧?”女孩生氣道:“梅駙馬的記性朝內誰人不知?哼!你不願唱,定是……定是不願讓妹妹開心。”見男子沉默不語,小眉撒聲嬌,又癡纏道:“殷哥,妹子求你啦,就唱兩句行不?”

男子纏不過,妥協道:“好吧,不過唱完必須要走。人……人生及時須行樂,漫教花下數……風liu。”最後一個流字方畢,隻聽那女子慵懶道:“殷哥哥,妹子瞌睡得緊,想脫去裳子在你懷裏好好歇息一覺。”隨之傳來一陣悉悉索索的響音,緊接著女孩嚶嚀一聲,開始不住呻吟。

男子呼吸登時急促起來,艱難道:“小……小眉,我是你的長輩,斷……不能如此……”

那女子歌唱時,小黑蛋倒是頗覺心動,這刻聞的二人要脫衣睡覺,反覺索然無味,兩隻眼皮立馬開始打架,昏昏欲睡……驀地裏,他的掌心湧入一股滾燙的熱流,抬眼一看,不由大吃一驚——值此天寒地凍之際,但見沈五嶽豆大的汗粒布滿額首,正自牙關緊鎖,仿佛在傾盡全力與人比拚。

黑蛋瞧的心裏發毛,俯去耳邊待要詢問,幾粒汗珠突然從沈五嶽額頭滑落至兩人互握的手掌,發出“噗”的一聲,這響音是如此的輕微,竟然被那男子覺察,他低聲喝道:“是誰?”女子嬌喘道:“殷哥,荒山……野嶺的,哪裏有……”男子打斷道:“不對,我得去看看。”李黑兒聽後暗暗叫苦,腳下略動,哢嚓一聲又踩到一根鬆枝……

那響聲猶在耳際,一條黑瞳瞳的人影已自西麵急馳而來。

沈五嶽腦中一醒,鬆開手掌,霍地迎上前去,口中叫道:“我去擋住他,你尋機出穀奪船。”

話音剛落,黑影倏地立在七、八丈處,詫道:“咦?怎的是個少年。”

沈五嶽距他尚有丈餘,見來人停下不動,便也就地站住,沉聲道:“少年就不能外出了麼?哼!我們在此露宿,該沒有招惹到你罷。”

那人輕籲一口氣,背起雙手,淡淡道:“原來如此。嗯,本人是有些冒失,擾了你等的睡眠。”語聲頓地頓,上下打量沈五嶽兩眼,奇道:“然則你小小年齡,因何會宿此絕地?”

小黑蛋托著右臂,原本擺了個彎腰撅臀的姿勢,隨時準備尋隙逃竄;這刻見來者說話和藹,內裏驚惶略去,便偷前幾步,以看個仔細。就見那男子身著一襲長衫,體形魁梧挺拔,比沈五嶽整整要高出兩頭,此際負手而立,雖是夜間,亦難掩其從容姿態。

沈五嶽稍一猶豫,然後挺起胸膛,傲然道:“小爺生就一副鐵打身軀,這方圓百裏的溝壑山嶺哪沒去過,區區一個峽穀又算的甚麼。”

男子瞥眼他身後的李黑兒,搖頭道:“不對,你在說謊。此地之險,本人最是清楚,便是我也吃過不少苦頭。嗬嗬,若非月前洪水暴漲,能否到此都還兩說,何況那位身有殘疾的少年?”說到這裏,他跨前一步,與沈五嶽迎麵而立,低下頭緩緩道:“你倆雖然蓬頭垢麵形同叫化,卻是精神飽滿頗具氣質,告訴我,你們究竟何人?是如何來此的?又有何目的?”男子接連三問,越問越嚴厲,及至最後一問,已不複和藹,露出咄咄逼人之態。

沈五嶽毫不畏懼,昂首直視其雙目,冷冷道:“我為什麼要告訴你!普天之下莫非皇土,你能來的我便來不得嗎?”

男子微微一愕,變色道:“好個牙尖嘴利的少年!你……”剛說一半,崖口那女子嬌笑道:“他說得不錯呀,普天之下、率土之濱全是我家的。嘻嘻,不過本小姐今夜偏偏不讓你如意,你待怎樣?”香風襲處,一個淡色身影出現在崖穀。隻見她嫋嫋行至那男子身後,伸出雙臂緊緊摟住他的腰身,柔聲道:“殷哥,別搭理他們,現在一刻千金,咱們趕緊回船上去,好麼?”

男子歎口氣,聳起雙肩似欲掙脫,又頗覺不忍,輕聲道:“小眉,戶外寒冷,別凍著了,快回艙裏去。”

女孩將他摟得更緊,撒嬌道:“我不嘛,小眉要躺在殷哥懷裏歇息。”

男子張了張嘴,尚未發出聲,小黑蛋突然撲哧一樂,施施然行上前來,邊走邊伸出小指刮臉:“羞呀羞,光天化……不對,黑燈瞎火之下居然還有此等厚臉皮的女娃。奶奶的,當真是少見哇少見,佩服啊佩服!”他對男女之情懵懵懂懂,看那女子嗲哩嗲氣,瞧著實在不順眼,當下根本未去考慮後果,即衝口而出。

男子聽後,周身陡然散發出一股凜冽寒氣,嗬斥道:“小娃娃,不想要命了麼?”話音方落,一個披頭散發的白色人影,鬼魅也似自他身後一閃而出,直撲李黑兒。

沈五嶽嘿的一聲,張開雙臂打橫攔阻。女子身形微滯,揚手就是一記耳光。沈五嶽頭向旁一側,五縷尖銳的指風刷地從麵部一劃而過,刺的臉頰生疼;他驚駭之下,退後半步,屈起右手食指,啪地彈向女子左肩井。女子肩膀回縮,白袖往上一揚,右掌中食兩指駢起,疾速切向他胸口。沈五嶽再退半步,左手五指曲起,運足氣力蓬地彈中她手掌邊沿。女子臂膀猛地朝上一蕩,慘哼一聲,倒踏著碎步,砰地倒進男子懷裏。

那男子甚是奇怪,女孩敗退後,他猶自呆呆地站在原地,隻是下意識攬住其腰,竟不去詢問她的傷情。女子急怒攻心,咳嗽道:“梅殷,咳咳……你就是這樣待我麼?咳咳……你……你好狠的心啊!”

李黑兒在旁,亦覺納悶,卻是緣於沈五嶽。但見他與女子交完手後,呼吸忽然變得急促起來,像是受了刺激,口裏不住道:“這是截脈掌法,這是截脈掌法……”

李黑兒緊走幾步,伸手在沈五嶽眼前晃晃,急聲問道:“喂,老兄,還能看見我的指頭嗎?”沈五嶽一把將他手掌撥開,陰沉道:“你最好給我離遠點,五爺不想再看到你!”小黑蛋尷尬道:“你……”驀見沈五嶽雙目竟似穿透了夜色,隱隱泛射出血紅的光芒,忙挪開幾步,心下不禁砰砰亂跳:“要出大亂子啦!媽的,他明明是大獲全勝,為何怒氣衝天?到底出了什麼事?”

便在此時,那男子長長地呼出口氣,仿佛才從夢中醒來,又像是解開了某種心結。他垂頭看眼女孩,探出左掌抵住其後背,愧疚道:“小眉,實在對不住!唉,你不曉得,此事關係重大,又來得突然,我一時不免有些走神……好啦,現下不準說話了,梅殷這便給你輸氣驗傷。”說至此處,他偏過頭,盯住沈五嶽的眼睛,一字一字道:“你使的乃沈門絕學!告訴我,你是否沈家收養的小五子?”

沈五嶽胸膛劇烈起伏,激動道:“正是。你呢?是不是名叫梅殷!”男子點頭道:“不錯。”沈五嶽恨恨道:“是那當朝赫赫有名的大駙馬梅殷麼?”梅殷歎息道:“如今我大明滿朝文武,隻此一個梅殷。”沈五嶽雙目似要噴出火來,真氣在體內開始急速流轉,咬牙道:“這麼說滅我全家滿門的,便是以你為首了?!”

梅殷沉重道:“如此說也不算錯,你已年滿十六歲了吧?唉,到的正月,便整整十一年了。是啊,那一幕人間慘劇,我至今依舊是曆曆在目。”沈五嶽仰天大叫一聲,厲嘶道:“爹爹、娘親、兄弟姐妹們,今日我終於可以為你們報仇啦!”喊畢,他噗地噴出一口鮮血,人忽然顯得冷靜許多,冷冷道:“我再問最後一句,我家被斬人口究竟是九百一十三,還是一千九百一十三?”

李黑兒聽到這裏,早已是目瞪口呆,內裏對他充滿同情:“真是可憐啊!怪不得相處的這些時日裏,每當問及沈五嶽家事、經曆,他都會變得很不耐煩……唉,我又何嚐不是如此?又哪裏對他說過什麼真話?”

梅殷稍作沉默,喃喃自語道:“人數已不重要了,至今株連被殺者何止萬餘。”說至此,他凝聚雙目,仔細端詳了一遍沈五嶽,頷首道:“果然有左相的風骨。孩子,你終於長大成人,自今夜起便該找回胡姓,不可再姓沈了。”

沈五嶽切齒道:“不錯,胡五嶽今夜終可正名,然則我承下祖姓後,第一個要殺的就是你!”言罷不待答話,腳下用勁,身子忽然平平衝出,雙拳抱成一團,擊往梅殷咽喉。

梅殷似不願與他交手,攬住女子滴溜溜轉個圈,旋風般疾退數步。他看仍舊無法避開胡五嶽拳勢,便騰出左掌蓬地印向北側崖壁,身體猛可裏拔高丈許,雙足在南北崖壁上蜻蜓點水般不停互換,往河邊掠去。

胡五嶽喝道:“你還走的了麼?”整個人倏然陀螺也似旋轉起來,速度驟然加快,直取梅殷後腰命門。梅殷未料到他仍能如影隨形,遂半轉身軀,反手一掌拍下,拳掌相遇,砰地一聲,激得狹窄的穀間回音陣陣。可梅殷經此撞擊後,懷中雖然抱著女子,卻絲毫不見礙事,身形宛若一片紙鳶扶搖直上,瞬間即上到了七八丈高處。

胡五嶽眼瞅著距離愈拉愈遠,驀地裏,他突然哇哇怪叫數聲,嚇的地上小黑蛋不由得佝僂起身子,以為又來了隻火眼麒麟,戰戰兢兢偷眼觀看。隻見胡五嶽如有神助,每叫一聲,身子便嗖地竄高數尺,片刻即與梅殷追了個首尾相連。

梅殷苦笑一下,心中暗暗稱奇。他陡地一停,虛空飛出一掌,帶著強勁風嘯聲,躍過胡五嶽頭頂,擊往他的下盤。他這招甚是高明,蓋因胡五嶽身處下方,明顯要吃虧許多。

果不其然,隻見胡五嶽腳下打滑,身體猛地一滯,隨後竭盡全力推出最後一掌,方才墜回崖穀。不曾想他仇恨太切,這掌反倒助了梅殷一臂之力——梅殷接下此掌後,登時身若遊龍,如同一枚彈丸蹦跳起來,不大工夫即上到了北側斷壁頂端。

梅殷上的崖後,俯身看看下麵,聲音不喜不悲,緩緩言道:“胡五嶽,你之武功還需勤修苦練。不過別擔心,梅某乃極有耐心之人,從今日起,本人隨時候著你。然則你能否取下大仇人的項上人頭,卻不僅僅隻看武功,還要看你的機智和你的造化。好生努力罷!”說完呼地橫跨峽穀,跳向南側崖頂,急速馳去。

數記彈指過後,隱隱聽他又道:“河裏的小船便送與你倆,然則爾等若想逃生,須得向北麵劃行。”聲音漸漸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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