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黑兒猛地收住腳步,瞠目結舌道:“這……這……”早被沈五嶽探出右臂攬入懷裏,哽咽道:“兄弟,哥哥兩世為人,不曾想還能再見到你,我……我真的好開心。”黑蛋鼻頭一酸,流淚道:“是啊,你這混蛋說走就走,忒也不講義氣,老子真想……哎呦,你弄疼我啦,臭小子!都快餓死了,哪來的力氣?”抬起淚眼模糊的臉,望望他,突然驚呼失聲:“哎呀,你怎麼似是變了個人?瞧去有點不大對勁。”
沈五嶽低頭看看自己,疑惑道:“是嗎?我隻覺渾身燥熱,力氣比前大了許多,難不成還有別的變化?”李黑兒喃喃道:“你麵色紅潤,精神飽滿,眼睛……”說到這裏,他冷不丁打個哆嗦,方才結結巴巴道:“眼神……眼神與那麒麟倒有三分相象,哪裏……似個久病之人。”
沈五嶽麵頰肌肉倏地抽了幾抽,鬆開臂膀大聲道:“你在說甚!那畜生五爺恨不得生啖其肉,怎可將我與它相比?”見李黑兒麵露不快,忙將語氣放得緩和些,歉聲道:“兄弟,哥哥本不該用這種口氣與你講話,然則咱們終於死裏逃生,該當高興才是,不要再說這些無聊的言語行不?”抬頭望望四周,轉口道:“這河水湍急,你我重傷在身,咱們將養幾日再走如何?對了,適才我試過,發覺內力已完全恢複,哈哈,以後這打獵的活計哥哥全包了。”邊說邊摸摸肚子,皺眉道:“嗯,現下依舊餓得緊,這就找些吃的去。兄弟,想吃些什麼?快說。”
黑蛋偏頭避開他的眼睛,沒好氣道:“想吃什麼?嘿嘿,牛皮不小,有李黑爺爺在此,這周邊還能存有活物嗎?姥姥的,不信你去找找看,若地上還剩有半隻螞蟻,我跟你姓。”
沈五嶽微微一笑,並不與他爭辯,從腳下撿起一片岩石,身體驀地騰空而起,躍往河邊那一尺寬的小道,一蹦一跳朝上遊行去。
黑蛋慌道:“你要找死呀!快回……”再也接不下去,隻見數天前還畏若險途的平滑窄道,而今沈五嶽僅用一條左腿便穩穩走過,並且勢頭快捷,倏忽間即行出十餘丈。
李黑兒隻覺頭皮發麻,自言自語道:“這沈混蛋隻不過在陰間溜達了一圈,怎的便成了精?啊,是了是了,他忽然變作如此模樣,定與昨日伏在臉上的妖怪有關。”轉身看看穀裏,又想:“還有,他明明眼神不對,卻有意避過這個話題,又是為什麼呢?”眼珠轉地兩轉,突然似有所悟,扭頭向峽穀跑去。
到的穀內,就見沈五嶽“陳屍”一日夜的崖縫外沿,居然又被加寬了兩尺見方,顯是他剛才醒轉後的傑作,黑蛋不由咂舌道:“岩層如此堅硬,他竟能生生裂個大口子,媽的,這份硬功幾可與龍五叔有的一比!”再瞅眼死去的火眼麒麟,上前用小刀戳戳,然後仔細看看鋒刃,禁不住點頭道:“刀尖上幾乎沒有血漬,這畜生的血肯定被沈小子喝了個精光,可他為何沒被毒死呢?嘿嘿,怕是與那圖冊有關!”
他趕緊將羊皮畫卷尋回,一頁頁撥開翻看。隻見薄羊皮下的紅色顏料已是蕩然無存,圖案均變作了深灰色,而且每頁都書有密密麻麻的文字。那畫中人物雖然還是和尚,但大家都穿起了衣服,做著各種古怪的姿勢。不過奇怪的是,和尚們麵上表情竟無一相同——或微笑、或肅穆;或謙和、或自傲;或威武、或懦弱;或喜不自勝、或驚惶哀恐;或怒形於色、或嬉皮笑臉……翻至此頁,小黑蛋登時對這個滑稽和尚產生了興趣,正待細看,沈五嶽的聲音隱隱從河邊傳來:“李黑兒,快快生火,好吃的來啦。”
黑蛋略一猶豫,忙將圖冊卷成細細的一束,用草繩紮好,塞入南側崖壁一條縫隙,以碎石堵死,口中則不住嘟噥:“這姓沈的小子喝了恁多妖精血,不知會否化作怪物?嗯,先觀察這小子幾天,暫且不讓他知道。”走回原處開始拾柴點火。
過的片刻,沈五嶽蹦蹦跳跳回轉,手中拎著兩隻山雞一隻野兔,興高采烈道:“瞧我帶回什麼來了?哈哈,你該改名叫沈黑兒啦。”黑蛋瞅見食物,眼中立刻放光,咽口唾沫道:“奶奶的,我李大廚師終於有了一顯身手的機會!你來添柴,黑爺這就去河邊給小的們開膛破肚。”抓起野味便走,絕口不提發誓一事,任沈五嶽在後嚷嚷,隻是不理。
李黑兒來在河邊,發現山雞野兔皆被石子一擊斃命,不禁暗暗稱奇:“那小子飲完毒血後,不僅治好了病,武功好象也有長進,當真是便宜了他;看來牛糞村卜郎中所言不假,某些劇毒果然能夠相互克製。嘖嘖嘖,今日得能親眼目睹,當真是妙不可言。”他性情開朗,當下雖覺羨慕,卻並無絲毫嫉妒之意。
其後旬月,兩人日日裏大快朵頤,快活不已。期間沈五嶽曾問李黑兒圖冊下落,他推托說扔進了河裏,沈五嶽惦記著練功,就沒在意;傷情略好後,他數次嚐試從河邊、崖壁尋找出路,但都無功而返。經過商量,兩個最終決定養好傷後紮條木筏再走。
天氣一日冷似一日,轉眼便已立冬。沈五嶽經過這段時日休養,臂腿傷勢均已無礙,整個人越發精神奕奕、溢彩流光,絲毫不覺寒冷。李黑兒則有些忍受不了,加之右臂骨折處遲遲不見好,便生了提前離開的念頭。
這日晨裏,黑蛋道:“我原想河水一旦結了冰,便不用費力去紮木船,現下想來真正可笑,嘿嘿,待到那時,哪天早起一不留神,你麵前出現一條冰凍黑猴也未可知。這死老天,明日就得伐樹做筏。”沈五嶽笑答:“得令!兄弟。”於是出穀開始張羅。
黑蛋看看身上所著衣裳,自語道:“他這些日子對我著實不錯,把禦寒衣物也都給了我,小爺是不是將那畫卷取出給他看看?”行去南側絕壁欲待取出,眼前倏浮現一雙紅彤彤的眸子,不由得打個冷戰,忖:“我心中為何總覺不妥?啊,是了,最近他每每行功過後,眼珠就紅得可怕,越來越像那隻妖怪。”手又縮回,接著想:“依黑爺所料,這卷冊內所載武功肯定是非同小可,他若看見……唉,還是再等等吧。”
不幾日,二人將木筏捆紮好,李黑兒四下望望,感慨道:“終可離開這天殺的鬼牢獄啦,咱們明早就走!”沈五嶽瞧瞧黑蛋,眼中驀地溢滿深情,隻見他略一躊躇,鄭重道:“李黑兒,咱倆同生死共患難,我沈五嶽今日有意與你搓土為香,結拜為異性兄弟,不知你意下如何?”說罷目光愈加熱烈。
黑蛋上下打量他一番,怪聲怪氣道:“結拜兄弟?行呀。不過你是想當哥哥呢,還是想做弟弟,咱們得說說清楚。”沈五嶽失笑道:“這倒奇了,我比你足足大有兩歲,自然要做哥哥啦。”小黑蛋一蹦老高,哇的怪叫一聲,嚷道:“美死你!瞧你笨的熊樣,連做個破木筏也得我來指點,還想當哥?”沈五嶽氣道:“你……”黑蛋立刻打斷他:“若認我做老大,咱們馬上就結拜,否則沒的商量。”沈五嶽恨恨道:“不拜就不拜,希罕得很麼?!”兩個話不投機,就此不歡而散,各回各地歇下。
睡至中夜,沈五嶽忽然側身爬起,搖搖李黑兒道:“快醒醒,河裏來了條船。”黑蛋大喜,忙起身傾聽。
過的會兒,隻聽西北方向隱隱傳來櫓槳之聲,隨後一個年輕女子唱道:“石榴開花葉子青,哥哥年大妹年輕。妹子青輕不懂事,哥哥拿去耐煩心。”女孩的歌喉並不甚好,但嗓音綿甜鬆軟,兼之曲子譜得極是悅耳動聽,惹的兩個獨處多日的少年,一時間不禁有些癡醉,盡皆忘了說話。
片刻,沈五嶽回過神來,與李黑兒對望一眼,正要開口相喚,西南麵突然又現歌聲,這回卻是一名男子,他唱道:“燕子飛高又飛低,兩腳落地口銜泥。我兩二個先講過,貧窮落難莫分離。”此人嗓音低沉沙啞,吐詞粗獷豪邁,與其說在歌唱不如說是在念辭,明顯五音不全,然則沈李二人聽後隻覺熱血沸騰,其音挾勢似可直衝霄漢,另有一種氣吞山河的味道在其中。
沈五嶽輕輕擺手,俯在黑蛋耳邊小聲道:“此人內力驚人,咱們不可輕舉妄動,再等等看。”黑蛋點點頭,屏住呼吸繼續傾聽。
這刻女子的船已然行至崖口,她又唱道:“大海中間一隻梅,根穩不怕水來推。我們連雙先請過,不怕旁人說是非。”這段女孩唱的雖然情意綿綿,其中卻約略透出些委屈、埋怨之意,令得旁人頓生憐惜。
那男子也來到近前,隻聽他不再歌唱,先是重重地咳嗽一聲,又深深地歎口氣,方才說道:“小眉,你來了。”聲音略顯蒼老,卻是個中年男子。
男子言罷,就聽櫓槳在水裏又劃了幾劃,漾起些許輕波,終於停擺不動。沈五嶽內裏警戒更甚,擔心黑蛋受不住寒冷而驚動兩人,便潛運丹田之氣,內息疾速繞轉幾匝,緩緩注入左臂;五指則悄悄張開,與他緊緊相握,助其鎮定心神。
河水在靜夜裏嘩嘩流淌,籍著冬日微微飄來的輕風,忽聞女子隱隱發出啜泣聲,抽噎道:“小眉既已……心有所屬,那……那是誰也擋不住的。”
男子歎息道:“唉,傻孩子,明知不可為而為之,你這是何苦呀!”
小眉淒聲道:“日日裏相見,卻不能說笑言語,當中酸楚大哥如何能理會的?你……你根本就不曉得,這才是妹妹最大的辛苦。”說到此處,終於忍不住哭出聲來。
男子澀澀道:“小眉,我這不是來了麼,還……還唱了你教的曲子。”話音剛落,女孩哭聲倏止,緊接著河水劈啪一響,傳來衣袂飄飛聲,隨後聽那男子慌張道:“你……”剛吐出一個字,便被女子截住,輕聲問道:“大哥適才是否平生第一次歌唱?”男子低低答應了下,便不再言語。女孩嬌喘道:“殷哥真好,不過以後你隻能唱給我一人聽。你不知道,妹子日也想你夜也想你……殷哥,將我抱緊點好麼?”竟是躍入了對方懷裏。
男子鼻間粗氣連連,斷斷續續道:“你……這丫頭,真是拿你……沒辦法。”
小眉破涕笑道:“沒辦法麼?你是假裝的,當我不知。哼,連皇爺爺都讚大哥乃當世英雄,我一個小小女子豈在話下。”
男子調整下呼吸,柔聲道:“我們不能耽擱太久,否則你爹爹會著急的,小眉,你可要聽話啊?”
小眉不答,反而輕輕道:“殷哥,再把我摟緊點好嗎?”男子籲口氣,低低道:“好……好罷。”隨即四下裏一片寂靜。
過的會兒,小眉忽然淺聲細語哼起歌來:“東鄰有貌傾長城,實在深閨十六齡……”她這刻與夢中情郎相依相偎,心情不禁轉好,隻唱的兩句,滿腔的怨氣頓時化作無限愛戀,音色顯得更加嬌媚:“蕙性芳心真敏惠,姣顏花貌最娉婷……”女子嗓音原就甜軟,此際娓娓唱來,再輔以煽情詞句挑逗,使得曲子愈發柔媚膩滑,直似要鑽入每個人的骨縫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