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回 福禍耶 自詡賽塞翁(3 / 3)

豈知小動物們似已覺察到此間有煞星光臨,竟都躲得不見蹤影;其中尤以那些個鼠輩最為可惡,一點也不體諒殘疾人的饑餓心情,李黑蛋的打鼠棍分明還離有五丈之遙,這幫家夥便即溜之大吉,紛紛竄往山崖高處……

李黑兒無奈走出峽穀,躺在河沿妄想撞個大運逮隻水鳥,可過沒多久便打起瞌睡來。驀地,他感覺腳邊一動,忙睜眼去瞧,居然是一隻肥肥胖胖的小鬆鼠。他凝神屏氣正要施展其打鼠神技,就聽“啵哧”一聲,河裏又躍出條拇指粗細的水蛇,利箭也似衝向獵物,張口便咬住了它的大尾巴。那小鬆鼠枉然掙紮了幾下,即被閃電般甩出的蛇尾,緊緊地裹纏住身體。

小黑蛋大喜過望,瞌睡立馬煙消雲散,他騰地坐直身子,刷地揮出打鼠棍,於大呼小叫中來了個一舉兩得。他將鬆鼠尾巴與水蛇拴作一處,然後挑扛於肩,一蹦一跳往峽穀跑去,邊跑邊吹

:“小時候聽那王木匠講故事,說什麼螳螂撲蟬,黃雀在後;哈哈,如今小爺卻要改上一改,改做水蛇捕鼠,黑蛋在旁。嘖嘖嘖,這話改的……妙哉呀妙哉!”

行出十多丈,小黑蛋突然停下腳步,隻見沈五嶽不知何時坐直了身體,盤膝於地似在運氣調息,心下暗驚:“這小子恢複的竟然這樣快麼?媽的,他好轉後會是什麼嘴臉?不會恩將仇報罷?哼!老子……”一念未畢,驀見沈五嶽身子一側,複又頹然倒地,顯是體內餘力尚不足以調動丹田之氣。黑蛋搖了搖頭,內裏也不知是喜是憂,走上前去開始烹蛇烤鼠。

轉眼過去三天,沈五嶽始終處在半昏半醒的狀態,那李黑兒接連變換了數種草藥療治,不僅未見效,反而越燒越烈,到的後來,渾身燙得連句完整的話也說不出口。黑蛋雖忙得焦頭爛額,卻是手足無措。

這晚小黑蛋剛剛睡下,倏聞峰頂處隱隱傳來嘈雜的人聲,他心中一喜,側耳細聽。那聲音主要彙集在西南方向,一忽遠一忽近。驀地裏,就聽一個聲音來到了頭頂上方:“沈五嶽……小五子……沈五嶽……小五子……”此處懸崖座座高過百丈,可響音仿佛就在耳邊,震人心魄,似能穿雲裂石。

小黑蛋略一猶豫,正要張口答應,忽聽東南方向有人咳嗽了一聲,緩緩說道:“你是沈家老幾,爾等也在找人麼?”這聲音極為熟悉,赫然便是那任何時候都顯得病怏怏的神燈大師。

李黑兒一聽是他,渾身上下沒來由地抖了幾抖,連忙將呼吸放緩,雙唇緊閉,身子蜷縮在崖邊,一動也不敢動。

就聽頭頂上那人似乎有些生氣,語調一降,沉聲道:“口氣不小啊,來者何人?!”他話音方落,旁邊立刻有人接道:“大哥說得沒錯,有人敢用此等口氣向爺們問話,的是少見。”說到這裏,聲音猛地往上一抬,叫道:“兀那老兒,說起話來陰陽怪氣,你又是哪座鬼門殿的?快快報上名來!”小黑蛋躲在崖底,就覺喊叫之聲猶如金石交擊,刺的耳鼓錚錚作響。

神燈冷笑一聲,淡淡道:“鬼門殿這說辭用的不大準確,老夫向來經營的都是閻羅殿的買賣。至於老夫的名諱麼,咳咳,依我看還是不要說出的好。”

後一人聽後似有點忍俊不住,失笑道:“大哥,日子久了沒來中原,此地的變化當真不小呀!哈哈,今夜裏咱哥倆是不是活見鬼啦?這樣吧,你繼續找人,兄弟前去敲打敲打他。”

那老大自鼻間嗯了嗯,說道:“時間無多,你暫且等等,為兄再勸勸他。”言罷清了清嗓子,大聲道:“你夤夜來此,當也是個會家子,不過老夫聽你說話時中氣略顯不足,應該不是我這四弟的對手。”說至此處他突然歎了口氣,又道:“我等公務纏身,今夜裏算你老兒運數好,否則的話……哼,快走罷!老夫奉勸你不要多管閑事,免得將一條老命斷送在這荒山野嶺。”

他講完這番話後,環繞峽穀的五座山峰突然變得靜悄悄的,然則僅僅維持了一瞬,但聽那東南方向的峰頂處驀地傳來一聲驚天巨響,隨之一物呼嘯著疾衝而來。

黑蛋耳聞此駭人聲響,不由得將身體縮得更緊……蓋因這絕穀的地勢他最是明了,他目下所處崖縫,乃峽穀的一部分,除去西側山巒隔了一條河流,三麵崖壁往上升出數十丈,其後便是四座山峰,而東南麵的山峰與頭頂上方山峰的距離,幾有百丈之遙。那來物能帶動呼呼風聲,規模自不會小,可神燈無論是掌打還是腳踢,僅憑一己之力便將該物送抵,咎需絕頂的功力方可做到,小黑蛋既曉得這一層,又怎能不心驚肉跳?

說時遲那時快,隻聽百丈高處發出“轟”地一聲大震,緊接著傳來老四連綿不絕的尖叫聲:“此等巨石!此等巨石!此等巨石……”他不知受了何種驚嚇,始終在重複這四個字,片刻也不停歇。

李黑兒暗暗匝舌:“姥姥的,原來擲過來的是塊石頭,也不知它有多大,竟把這老四嚇得這般厲害!”

老大怒道:“老四,你給我住口!”老四經他一喝,這才止住了叫聲,情緒似乎得以穩定。老大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衝著對麵山峰一字一字道:“你究竟是什麼人?!是鹹陽侯麼?是了了大師麼?還……還是那銀尊者?”他顯然是運足了內力,語聲在山穀間往來蕩漾,激的漫山遍野鬆濤陣陣,宿鳥齊鳴。

神燈並未馬上回答,過的會兒,就聽他在東南峰頂嘿嘿笑了兩聲,說道:“原來世間僅剩下這幾個高手。好吧,今夜裏老夫還有幾分興致,就給你點時間,你不妨再猜猜。”

老大喃喃道:“你是北方口音。少林武當昆侖都是出家人,不會有這等邪猛武功;鬼潭婁氏夫婦雖有此功力,卻是我的舊識;那倥侗三老又均未臻此境。嗯,如此說來,你是從西域來的了,沒錯!你是不是姓忽?”

神燈咳嗽一聲,歎息道:“唉,已是幾十年前的老人啦,難得你還能想到他。”他似被勾起了回憶,語聲頓地頓,方才接道:“其實老夫是誰並不重要,你‘三下五去二’五兄弟若是到齊全了,老夫不見得會是敵手,再說沈家莊……”

那老四突然打斷他,失聲道:“你怎曉得我們是從沈家莊來的?此行中原乃絕頂秘密之事,就連……”老大急聲喝道:“老四,你真是越老越糊塗了,少說幾句成不成?”

神燈道:“你倆不必緊張,貴莊沈莊主與我尚有幾分交情,看在他的麵子上,今夜老夫不會去為難你們。”說到這裏他話鋒一轉,語氣倏變嚴厲:“我隻問一句,你倆必須據實回答!告訴老夫,爾等要找的人當中,是否有個姓李的?”

他話音方落,就在這緊要關頭,借著淡淡月光,李黑兒發現三尺外的沈五嶽嘴唇忽然動了動,然後猛地睜開了眼睛,不禁大驚失色!

還未及考慮去如何應對,峽穀間驀響起老四的怪叫聲:“哇呀呀,氣死我也!老匹夫太也狂妄,當真以為咱們怕了他。大哥,你在此候著,爺爺這便去掌他的嘴!”老大急忙阻止:“慢著,爭鬥雖然難免,卻得容我做個交代。”言罷幹咳兩下,肅聲道:“目下動手在即,你還是不願顯露身份嗎?你到底是誰,老夫掌底不斬無名之鬼!”

神燈緩緩道:“老夫從前的名字早已忘去。至於現在的名號麼,在陝甘一帶還可以唬唬人,你倆久居江南,定是不會知曉的。”

老大冷冷道:“你有如此身手,卻不敢以真麵視人,定是有見不得人的經曆,好吧,老夫就不再強求。”語聲略頓,又道:“然則你既猜出我等的來曆,便該曉得江南五蛟的行事做派,哼!老夫豈是受人要挾之輩?劃出道來罷!”

此話入耳,沈五嶽的眼睛睜得更大,身體微微一動,似要強行坐起。李黑兒時刻留意其舉止,當下毫不猶豫,疾伸左手掩住其口,冷汗則不知不覺隱現額際。

神燈哈哈笑了兩聲,悠悠道:“你是叫沈過三吧?江湖傳言你與人交手向不過三,老夫一直好奇得很,好!今夜便去領教領教。”最後那個“教”字餘音尚存,黑蛋就見有條人影自東南峰頂一躍而下,一路上衣袂飄飄,不大會兒,便似蜻蜓點水般從崖縫上方數十丈處疾掠而過。

沈過三叫道:“四弟,趕緊抄家夥!”老四奇道:“大哥,你在說甚?咱們從小便赤手闖天下,哪裏來的家夥。”沈過三急道:“笨蛋!峰頂這多岩石,給我朝下扔!”老四結巴道:“不妥吧?這……這……”沈過三森然道:“此人以一腿之力將巨石橫貫兩峰,你能做到麼?嘿!無毒不丈夫,你我重任在肩,豈能意氣……不好,快扔!”隨後轟轟隆隆下墜之音響徹山穀。

李黑兒心中又驚又喜,欲待探頭去望,沈五嶽忽然掙脫其手,低低道:“你很害怕那老者,是麼?”黑蛋愣地愣,連忙點頭。沈五嶽輕歎道:“唉,既是如此,我不做聲就是了。”說完雙目一閉,不再言語。李黑兒怔怔地望著他,心道:“這刻他來了救星,不做聲便意味著放棄救援,他……他渾身是傷還在為我著想,如若換作是我,我……我能做得到麼?”

便在此時,山上傳來神燈的劇烈咳嗽聲,咳完之後,他明顯動了真火,怒喝道:“卑劣之徒!你們給我聽著,老夫乃閻羅殿裏的要命閻王,爾等便是拆去整座山峰,亦是難逃一死!”

老四大笑道:“老匹夫,死到臨頭還這般猖狂!哈哈,你到地獄裏去做閻王吧,再吃爺爺一塊大的。”隨之有物帶起呼呼風聲。

那物尚未墮地,倏聽老四顫聲道:“大……大哥,你瞧他的身法!這……這是什麼武功?!”話音方落,沈過三突然自喉間發出一聲怪嘯,仿佛受了驚的野馬,語無倫次道:“狂飆無影……蕩春寒,你、你、你是無影狂飆柳萬疆!莊主,皇上,他……他還活著……他居然沒死!”

老四吼道:“大哥,你傻愣作甚?他要上來了!我……我有點吃不住勁啦。”

沈過三厲叱一聲,用盡全身力氣,手舞足踢,乒乒乓乓連續翻下十多塊大石,然後尖聲叫道:“四弟快走,待我五兄弟聚齊後再來找他算帳!”

神燈在半山腰喝道:“宵小之輩,你們自認還能走了麼?”施展絕頂輕功,跟後追去。

隨著人聲的逐漸遠去,小黑蛋一顆心終於慢慢放下。他看眼沈五嶽,似要說句什麼,卻是欲言又止,嘴唇哆嗦兩下,終於還是未能道出口,和衣睡了過去。

其後幾天,沈五嶽的病情開始有所起色,雖然還不能四處走動,但已能自行照顧飲食起居。可由於他武功始終尚未恢複,便使得食物的來源成為一個大難題。崖縫裏的鼠輩早已被李黑兒掃蕩幹淨,“水蛇捕鼠,黑蛋在旁”的好戲亦再未上演——蓋因前兩位主角同時選擇了息影:一個歸隱山林,一個退往河水。

這日,黑蛋絞盡腦汁終於用自製的魚勾從河裏騙了兩條小魚,他樂嗬嗬的回穀先烤出一條,遞給沈五嶽道:“快趁熱吃,味道應能過得去。”沈五嶽推讓道:“你吃吧,我不餓。”黑蛋伸小指刮臉:“羞羞羞,掛羊頭(賣狗肉),你已連續吞了三下口水,當我沒看見呀?”沈五嶽扭捏道:“這幾天能吃的東西多讓我吃了,你……”黑蛋打斷道:“別廢話啦,不是還有一隻嘛,我打算清燉。嗯……不過姓沈的你可記住了,我這人最不愛喝魚湯,那粘不唧唧的玩意全部歸你,哼!到時可別跟我羅嗦。”沈五嶽聽後就覺眼眶一熱,為免李黑兒覺察,忙低頭接了過去。

黑蛋轉過身子偷偷咽口饞唾,開始用自製石碗熬湯,邊熬邊吹:“我李黑蛋不是吹,在中原捕魚和燒魚的本領,小爺若自稱第二,便沒人敢當第一……”——其實從這刻開始,在苦難生活的磨礪下,他隱隱然已有了悲天憫人的情懷,因為這番大話連其本人也不會相信,他隻是想分散自己對那條烤魚的注意力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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