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五嶽搖了搖頭,“呸”地照河裏吐口唾沫,輕蔑道:“瞧你那孬種樣,別再裝神弄鬼啦。哼!所有的話都是你一人說的,當我傻瓜麼?膽小鬼。”罵完後坐回火堆邊頻頻冷笑,不再言語。
聽到“膽小鬼”三字,李黑兒仿佛當頭挨了記悶棍,渾身劇烈一抖,霍地向前跨了一步。他張開嘴方欲發作,驀見沈五嶽臉上露出一副陰森森的表情,忙又生生咽了回去,腦裏則念頭電轉:“好漢不吃眼前虧,這姓沈的混蛋心狠手辣,動不動就扇人耳光,對付他得多動些腦筋。嗯,小爺不妨先換個話題,避避風頭。”
他捋捋胸口給自己順下氣,然後把老鼠尾巴纏在一處,拎到火堆旁邊,歎息道:“這山上恁多的鬆樹雜草,怎的不見野兔、鬆鼠之類光臨?操它姥姥,實在不行來條蛇也成呀!唉,盡是些小老鼠。”邊說邊從懷裏摸出把小刀,噗噗幾下破開腸胃,氣哼哼道:“小畜生,讓你再囂張!老子這就給你開膛破肚,讓你死無葬身……不對不對,葬在李黑爺爺的五髒廟裏。”
此話入耳,沈五嶽即刻敏感,身體前傾,一字一字道:“臭小子,你在說誰呢?”
小黑蛋身子往後一縮,晃晃手中老鼠,嘿嘿笑道:“當然在罵這些鼠輩啦,哎呀呀,沈公子乃武林中罕見的大俠客、大英雄,怎能將自己與它們混為一談?”說著從懷中摸出那隻討飯碟子,將老鼠逐個放進,咬牙切齒道:“鼠輩們,開膛的滋味不好受吧?嗬嗬,好戲還沒演完呢,現下便要扒去爾等的皮!”口中吹著口哨,行往河畔開始剝皮。
沈五嶽聽罷這些言語,隻覺渾身上下沒一處舒服,明知他話中有話,卻又不好發作,恨恨地想:“你先慢慢得意,我就不信找不著茬收拾你。”
盞茶時分,黑蛋回到火邊,用小刀串起兩坨鼠肉,湊至眼前細細瞧了會兒,然後咕嚕一聲咽口饞唾,道:“沈大俠,懷中可否帶有作料?在下這裏隻剩些鹽麵,吃起來味道恐將差些。”這小黑蛋也不知哪根神經出了差錯,居然開始謙稱起“在下”,在他來說,當真是從所未有之事。
沈五嶽與他相處甚少,並未覺出其中的變化,他看眼血淋淋的鼠肉,肚內旋即大倒酸水,偏過頭去幹嘔了幾聲,怒道:“滾開,你這野蠻人,離我遠點!”
李黑兒似未料到他會大光其火,略帶吃驚地瞟他幾眼,隨後挪到火堆另一頭,自言自語道:“如此美味,江南的那……那個大英雄竟然不懂品嚐,可惜呀可惜。”盤膝於地,興致勃勃烤起肉來。
沈五嶽看他露出一副垂涎欲滴的表情,內裏越發惡心,站起身一瘸一拐行到懸崖北側,倚住牆壁歇息起來。他連續折騰了一日一夜,著實感到疲累,不一會兒便沉沉地睡了過去。
小黑蛋見他走開,心中更加暢快。他流浪江湖多年,深諳自得其樂之要領,為免瞌睡襲身,開始喋喋不休、大吹大擂起烤鼠手藝來……自言自語足有個多時辰,方始既過嘴癮兼又喂飽肚皮,這才壓低火苗呼呼睡去。
天剛蒙蒙亮,李黑兒便被右臂傷痛喚醒,他見沈五嶽還在熟睡,也不驚動,順著通道慢慢往東麵行去,一邊走一邊左右張望,似在尋找什麼。待到的一處岩縫,忽見他麵露喜色,蹲在地上探頭探腦一番後,伸手拔出幾株傘狀的黃葉草來,塞進懷裏繼續前行。過的會兒,他又停在一株開滿碎白花的綠草旁邊,伏下身子嗅地嗅,方才連根拔起,臉上笑意則更形濃鬱。
這崖間峽穀總長不及三十丈,卻是綠意盎然,植物種類繁多。他一路行去,收獲很是不菲,待回到河邊,手中已捧滿各色花草。
黑蛋找個淺水處,將花草一枝一枝洗淨,晾於河邊空地,晾完後正要坐下歇息一會兒,卻似發現了什麼,忽然皺起了眉頭,喃喃道:“奇怪,裏麵怎麼沒有當歸?聽卜郎中說它是最易采集的呀,因何一株也未見到?”
他擼起袖子看看右臂斷處,又自語道:“還好在牛糞村交了老卜這個朋友,學了不少識藥采藥的本領,否則小爺這條膀子難保啊。”瞥眼鋪滿河畔的花草,眉頭逐漸又舒展開來,寬慰自己道:“有那‘甘草芍藥白芷湯’喝喝也是不錯的嘛,你這臭屁蛋,何必那般貪心呢?”這麼一想,隨即釋然。扭頭瞅瞅沈五嶽,見他不僅未醒,反而變換了睡姿,四肢大躺貼在崖邊,禁不住搖搖頭道:“這個混蛋公子哥,連高吟也比不上。”
嘴裏無意中道出高吟的名字,李黑兒不由得呆了一呆,思緒隨之拉回到月前:“這一個多月他都在做什麼?那天晚上場中有恁多的高手,誰會收留於他?他……他家的山莊似乎是因我而毀,這究竟是為什麼?我……我又到底是誰?”他畢竟尚小,雖然自負聰明,可每每麵對這些傷腦筋的問題時,實際上卻一直在逃避,此際於無意中想起,登時感到呼吸急促,有些不知所措。
便在此時,崖邊突然傳來沈五嶽的呻吟聲,黑蛋頭也不回,沒好氣道:“沈大俠終於睡醒了麼?嘿嘿,是肚饑了還是口渴啦?”沈五嶽並不答話,呻吟聲反倒越來越大。
李黑兒側身望去,不禁吃了一驚,隻見沈五嶽麵頰通紅,正蜷縮著身體不住發抖,走上前探手一摸,就覺他周身滾燙。小黑蛋眼中頓時溢滿同情,輕聲道:“原來他燒得這般厲害,定是遭了風寒。不行,得趕緊喝藥。”急忙起身點燃柴草,又挑出幾味草藥,正要置入盤內煎熬,卻發現盤底還有個小洞,便找粒石子和點濕泥填上。
忙碌當中,他一著急,不小心又牽動了右臂傷勢,疼的他額頭直冒汗,暗道:“草藥起碼得一個時辰才能熬好,這膀子不能再拖延,得盡快尋塊夾板固定。”於是又走去崖縫,用小刀削下兩根鬆木棒,再從褲腿扯出一條布料,倚在崖壁開始纏裹。傷處疼痛,他一邊繞纏一邊呲牙咧嘴道:“姥姥的,小時在牛糞村給驢呀狗呀接過不少骨,不曾想這門高深技藝……哎呦……今兒個用到老子自己身上來了。”
黑蛋費去老大勁終於夾好斷處,再撕條布將胳膊吊在脖頸上,嘟囔道:“也不知接的準不準,唉,管不了許多啦。”待要回去河邊,腦中一動,又砍下幾根鬆枝隨身帶上。
他來到沈五嶽身旁,湊在他耳邊小聲道:“能聽見說話嗎?你左臂斷了,現下必須得接上。”沈五嶽神智尚在,使勁搖了搖頭,掙紮著想起身,被李黑兒一把按住,大聲道:“你不相信我是麼?你聞聞看,是不是有股草藥味,那是小爺專門為你熬的,不過得先接上骨頭,待會再端來喝。”
豈知沈五嶽並不領情,用力往旁一滾,砰地撞上山崖——那傷處怎能經此劇烈碰撞,就聽他大叫一聲昏了過去。
小黑蛋未料到會有如此結局,當下眼睛瞪得銅玲也似,破口大罵道:“你奶奶的沈混蛋,老子瞧你連癩蛤蟆也不如!”氣呼呼回到火堆旁邊,抬腿便朝煎藥的盤子踢去。
腳至半途,驀瞧見垂吊在胸前的右臂,忙又抬高三分,刷地從盤頂掠過,身子打個趔趄,方才站住。他伸手摸摸傷處,然後屈指“嘣”的一聲在自己後腦敲個暴栗,罵道:“媽的,小爺險些被那沈混蛋給氣糊塗了,這‘甘草芍藥白芷湯’不但能清熱解毒,尚可消腫去痛,對這斷臂最是有效,怎能隨意糟蹋呢?”說完盤膝於地,找塊幹淨石頭放入碟子內,用力擠榨草汁,擠幹後把枝杆取出扔到一旁,將碟子架在柴堆不停燒烤,不大工夫,滿滿一盤子藥水開始冒起熱氣。
隨著碟內汁液的沸騰,河邊的草藥味愈來愈濃,李黑兒湊前嗅嗅,旋即又把頭縮回,眉頭皺得險些挨到鼻子,苦著臉長籲短歎道:“這家夥雖能治病,卻有一樣不好,味道與那黃連差不許多,唉,又能咋辦呢?再苦也得喝哪!”說罷端起盤子吹了吹,然後屏住呼吸猛地灌進一大口。
喝完後他深深地吸了口氣,正要喝第二口,忽覺一股熱氣從腹中升起,心裏不禁一動,扭頭望望沈五嶽,自言自語道:“這藥力既然來得如此迅疾,對受了寒氣的病人定然更有好處,唉,我李黑蛋總不能見死不救吧?今天就做個好事,餘下的都給這傻瓜喝了罷!”行到懸崖邊,扶他坐靠在崖壁,也不管沈五嶽同意與否,捏住鼻子將藥汁強行灌入,喂罷回到火堆邊,繼續熬藥。
過的會兒,沈五嶽想是為藥力所激,猛地咳嗽了兩聲。黑蛋心中一喜,上前道:“喂,你是否醒啦?還認不認得我是誰?”沈五嶽冷哼一聲,閉目不語。李黑兒沉聲道:“我知道你醒來了,哼!不要逞一時之氣,否則會要了你的小命。”
他又去端來一碟藥汁,遞到沈五嶽唇邊,道:“剛才喂的劑量還遠遠不夠,此藥原該一日三服,可這盤子太小,你又病得不輕……”見他嘴唇動動,終於喝了下去,小黑蛋眼珠轉地轉,陰陽怪氣接道:“何況你還是江南罕見的癩……大英雄,身體當然比常人要來的強悍些,嘿嘿,依李神醫看呀,此等豪傑俠客一日裏連續喝它個三、五十盤也不算多。”他心下既然尚未獲得平衡,風涼話自然是一定要說的。而沈五嶽似乎還處在迷糊狀態,始終是一語不發。
李黑兒蹲下身子再看眼他的斷臂,自言自語道:“你這臭屁蛋就是好管閑事。唉,既然是自找的,就把好人做到底吧,現在給你接胳膊。”當下小黑蛋將鬆木一破兩半,開始給他上夾板。柱香功夫,終於包紮妥當,而沈五嶽在疼痛地不斷襲擊下,看起來已清醒了許多。
李黑兒氣喘籲籲道:“河邊太寒,我們到峽穀裏麵去,那兒風小有助於養傷。喂,你能否走動?”沈五嶽緩緩搖頭,極其吃力地道:“讓我……再歇會。”李黑兒見他已能說話,便鬆了口氣,將草藥留在河邊繼續晾曬,火堆則移至穀間一處空地,這才坐下休息。
此際朝陽初升,映的四周山崖一片彤紅,李黑兒心下高興,忖道:“到得晌午時分,天氣變曖,他的病情大概會有起色,嗯,目下的主要任務是吃藥。”於是自己先喝上一碟,然後不停往返與河邊峽穀給沈五嶽喂服。由於盤子盛放不便,直到午時,兩人方才喝夠劑量。
沈五嶽服完最後一劑,突然扶著崖壁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背對黑蛋低聲說了兩個字:“多謝!”然後緩緩向崖縫走去。黑蛋叫道:“你還沒好呐,要不要扶一下?”沈五嶽似有沉重心事,一言不發,埋著頭隻顧一步一步前行。
李黑兒撲哧一樂,暗道:“哈哈,這下可老實了,看你小子再亂耍威風!”忽一轉念,不由得又愁上眉梢:“姥姥的,黑爺是否在自搬石頭砸腳?這混蛋傷愈後會不會又來尋老子晦氣?哎呀,他……他最好是痊愈得慢一些。”
小黑蛋的“惡毒”願望當晚即告實現,沈五嶽的病情開始加重。他輾轉反側一會喊熱一會喊渴,不停地說胡話,折騰地李黑兒一宿未睡,往返於河邊不知有多少趟……到的後來,黑蛋疲累之下,險些要去自搬石頭砸腳——竟起了邀請觀音菩薩保佑沈混蛋的念頭。
次日淩晨,沈五嶽終於不再胡言亂語,然則雙目卻顯癡呆,眸子間或一轉。李黑兒暗道:“這小子兩日未曾進食,如此模樣八成是被餓出來的。”於是生起柴火,將吃剩的鼠肉搗碎,熬了滿滿一碟羹湯。
他將鼠羹端到沈五嶽嘴邊,對著耳朵大叫到:“藥來啦,快喝了它!”沈五嶽條件反射般張開嘴唇。但見他吃罷第一口,精神便明顯為之一振,隨後根本無須催促,咕嘟咕嘟瞬間喝了個碟底朝天。
小黑蛋在旁偷樂,心道:“奶奶的,就算你是皇帝老兒,若是三天沒的吃,給碗涮鍋水也會覺得香!”眼珠子轉地轉,忽覺後悔:“早知道沈混蛋喝得這麼痛快,小爺應該吐幾口唾沫進去才對呀,我怎麼沒想到呢?”
沈五嶽喝完羹湯後,臉頰逐漸有了血色,不大會兒,就靠在崖邊安靜地睡了過去。李黑兒鬆了口氣,正待去河邊洗他的寶貝盤子,肚子突然咕咕叫了幾聲,他揉揉肚皮,安慰自己道:“肚兄啊肚兄,既然要做好事,就隻能委屈你啦,不過沒關係,找起吃食來,小爺有的是辦法。”言罷拎起棍子,逡巡於峽穀崖縫間,展開大規模的捕鼠運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