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黑兒喊聲方落,就聽那蹄音忽然消失,隨後有人急急道:“小兄弟,是你在講話麼?你在說甚?呀!難不成遇見什麼不測?老哥求你了,再說一遍行不?”此人說話時語氣雖透惶急,卻依舊是那般的溫和好聽。
小黑蛋微微一愣,略作思忖便明究裏:“敢情這狗娘養的奔馳過疾,沒聽清楚。唉,也不知那姓龍的是否也追了來。”他拎住韁繩原地轉個圈,隻覺心下沮喪,禁不住又惡狠狠想:“聽話音他距離尚遠,既然黑爺早晚要成你嘴邊之肉,嘿嘿,這便讓你狗血淋頭!”正要仰首大罵過番嘴癮,腦間驀的一亮:“慢點慢點,看情形白麵鬼對老子還挺關心……嘻嘻,小爺何不逗逗他,贏取些時間?”
小黑蛋主意拿定,精神不由為之一振,當即又撥回馬首繼續向前,邊走邊哼哼唧唧道:“哎喲我的娘,要死了,要死了,這跟頭摔的小爺爺是骨斷筋折。”他既存心戲弄,便有意將聲音放低,好令那人聽不清晰。
那人果然著急,顫聲道:“兄弟,能不能……能不能大點聲!誰死了?不會是……不會是……哎呀呀!是你還是我的天馬?”
黑蛋聽罷隻覺腦袋發暈,七竅似有生煙之相,暗自大罵:“奶奶的,這野鬼滿腦子都是小白蛋,何曾關心過老子的生死?哼!你的天馬?呸呸呸!世間居然有此等不要臉之鬼!”肚中罵聲不絕,腦際裏卻隱隱有些佩服:“白麵野鬼的耳力不錯啊,這般含糊的聲音也能聽的見。”
那人不聞回答,顯得更加著急,馬蹄之聲驟然響起,邊跑邊嚷:“我的天馬!我的天馬!哥哥這便前往救你。”
小黑蛋氣的牙齒格格作響,卻不得不強忍怒火,假意咳嗽兩下,然後大聲道:“老兄,跑慢點,別把天馬驚落了山崖。”
話音方落,急驟的蹬踏聲立刻轉換成碎蹄步,隻聽那人小心翼翼道:“說的是,說的是,還是小兄弟考慮地周全,哥哥這便慢下來。”
黑蛋豎起耳朵細聽片刻,隨後又咳嗽一聲,喘息道:“還是太快啦!天馬適才馬失前蹄,小爺正在安撫於它,現下實是受不得半點驚嚇。拜托了老兄,能不能再慢一點?”
那人忙不迭應承:“好說好說。”蹄聲忽然消失不見。
小黑蛋頗為納悶,忍不住回頭張望,但見一片黑暗,不禁自言自語道:“咦?這龜孫子在搞什麼鬼,咋沒了動靜?老子……”話剛說的一半,就聽那人的聲音又自後冒了出來,卻是不再溫和:“小兄弟,背後亂嚼舌頭可不好,本人姓沈不姓龜。”這人即便在生氣之時,說話也比常人好聽。
李黑兒絲毫不覺尷尬,反而氣呼呼道:“你說話聲音小點成不成,四周圍黑咕隆咚,天馬忽然聽到你這陌生難聽的聲音,撂起蹶子自墜山崖也未可知。”這番話顯是又起了效用,身後果真變得靜悄悄的。
黑蛋心下偷樂:“挺乖的啊!嗯,小爺就這樣與你耗著,待出去山穀,漫山遍野看你往哪裏去追。”他美滋滋騎在馬上悄聲前行,背後則始終一片寂然,小黑蛋忽覺有些不對,詫問道:“喂,怎麼沒聲了,你停在原地了麼?”那人道:“在下說話時不蘊內勁,你當然聽不見,況且咱們距離尚遠,我又放緩了馬步……咦?你怎的還在走,天馬不是失蹄了麼?”
小黑蛋心下一驚:“媽的,這野鬼內力不凡,可別讓他識破了用意。”一抬頭,隱約瞥見前方道旁似乎出現個緩坡,便有了計較,含糊應道:“哪裏還能走,小爺正在給天馬療治蹄傷呢。”
那人道:“不對不對!明明是行走之聲。兄弟,本人耐心有限,不要編謊戲耍……”黑蛋眼見欺瞞不住,哈哈大笑一聲,打斷道:“我就是要耍耍你這龜孫子!”雙腿一緊馬腹,朝前竄去。那人怒道:“好你個臭小子!”急驟的蹄聲隨之而起。
山穀裏漆黑一片,前方是否緩坡,李黑兒也不敢確定。瞬那之間,馬兒馳到近前,黑蛋決定冒險一試,於是緊閉雙目猛提韁繩,白馬何等神駿,身體登時騰空而起。黑蛋就覺四周有物不住刺劃身體,急忙抱住腦袋伏於馬首。那尖銳之物也不知有多少,到的黑兒遍體鱗傷將要喚娘時,白馬才終於噴著響鼻止步不動。
小黑蛋滾落下馬,隻覺得連呻吟的力氣都不再有,躺在地上呼呼直喘。約莫盞茶時分,就聽追蹄之音自側下方傳來,且愈來愈清晰。李黑兒強撐起身體,四下裏摸索片刻,尋來兩塊大石,先辯辯方向,然後朝崖下推去;一邊推一邊還鼓足餘力,由高向低發出幾聲淒厲慘號。隨著他的慘叫,但聽得有人在山穀中哀吼連連:“兄弟……兄弟……我的天馬……我的天馬……”
小黑蛋撇撇嘴角,四肢大仰複躺於地,嘟囔道:“跟李黑爺鬥,你還嫩著呢……”呼呼睡去。
這一覺睡的可真是暢快!然則好景不長,睡著睡著黑蛋倏覺身體燥熱。他極不情願地揉揉雙眼,欲待起身探個究竟,驀覺周圍似乎有點不對,偷偷將眼睛睜開條縫,不禁駭了一跳,就見一頂高高尖尖、花裏胡哨的帽子在眼前不停晃悠……值此奇景,小黑蛋殘餘的瞌睡立馬全線潰散,眼睛珠子瞪地溜圓,直勾勾盯著眼前物什。
不待他細瞧,隻聽耳邊又傳來一抹比音樂還要動聽的聲音:“小兄弟,太陽老早便升起來啦,感覺有點熱是不是?無妨無妨,哥哥這便給你遮遮陽。”說話間,那頂花花綠綠的帽子忽然膨脹開來,變戲法般成為一頂五彩斑斕的鬥笠。
小黑蛋一骨碌爬起來,朝聲音來處望去。隻見眼前不及五尺處,立著一名中等身材但略顯肥胖的白麵漢子,黑兒欲待仔細瞧瞧他的長相,卻被來人一身怪異的裝束所吸引——此人的穿著與那頂帽子一般的奪目好看,猛可裏望去,極像是披了一襲色澤光鮮的老虎皮;隻惜那腰間卻不倫不類,偏偏又係了條乳白色的腰帶,甚是不諧。
那人見小黑蛋一雙眼睛瞬也不瞬,便湊前微笑道:“小兄弟,是不是對哥哥這身衣裳有了興趣?好說好說,改日哥哥送你一套就是。”
李黑兒目光上移,在他麵上打個轉,然後盤膝於地,對天連續兩個哈欠,方才懶洋洋道:“小爺不稀罕,披上這身皮,要不了三天身上準被獵人戳幾個透明窟窿。”心下則嘀咕:“他說話聲音恁也好聽,定是昨夜屁股後頭那白麵野鬼!你奶奶的,絕口不提夜間之事,葫蘆裏到底賣的什麼藥?小爺可得小心些。”
白麵人聞言微微一愕,然後仰天大笑道:“不錯不錯,有點意思。小兄弟眼力不凡呀,竟然瞧出這襲長袍乃虎皮縫製,哈哈哈,還聯想到打虎獵人。”
黑蛋眼皮朝上一翻,不屑道:“你當黑爺是三歲的娃娃啊,連這也瞧不出來。”
那人彎下身子,正色道:“非也非也。小兄弟有所不知,自古以來老虎皮都是冬日禦寒之物,你沒見過有人夏季穿吧?”小黑蛋覺得有理,不禁點下頭。白麵人見他首肯,內裏似受鼓舞,腰弓得更低,眉飛色舞道:“然則在下偏不信這個邪,經過整整八年探究,本人終於在今年臘月初七找到了暑期穿著的方法。來,你摸摸,看它像什麼?”
李黑兒好奇心被引發,伸手揉搓幾下,詫道:“咦?乖乖不得了,怎麼像是絲綢?”
那人顯然很滿意小黑蛋的反應,幹脆也盤膝坐在地上,吐沫橫飛道:“你想想看,把一張老厚的東北虎皮抽磨成紗,然後再用無數根金線與之混淆一體紡織為綢,需要多麼高深的學識,多麼精深的技藝啊!”
黑蛋漸漸聽出些味道,吐吐舌頭道:“金線?是黃金做成的嗎?”
白麵人道:“那是自然。兄弟,你一定不知道從虎皮中抽絲的工序有多複雜,本人……”話未說完,卻被小黑蛋打斷:“從黃金裏抽線?不可能,不可能!那要浪費多少金子呀!喂,你在吹老牛吧?”
那人滿不在乎道:“黃金有甚麼了不起,我家多的是。小兄弟,黃金抽線這事先放一放,還是讓哥哥說完虎皮抽絲的過程吧,那才叫做艱難!本人……”說至半途,又被李黑兒打斷:“嘖嘖嘖,你家多的是?!姥姥的,這幾年小爺自認對吹牛術已頗有心得,沒曾想今日在這荒山野地卻遇上了對手,老兄啊老兄,咱倆可算是……算是……那個……嗬,對了!諸葛亮和周瑜,臭味相投哇。”他原本想說“一時瑜亮”這個詞,卻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至於這句“臭味相投”是否改變了整句話的含義,更是無暇顧及。
白麵人皺皺眉,不耐道:“你這少年怎的老是打岔?哼!那黃金豈能與虎皮絲相提並論?實話告訴你,我莊子裏麵黃金與老虎皮盡皆堆積如山。不過虎皮絲與老虎皮又有所不同,它需得……”小黑蛋毫不客氣,再次打斷他,並且伸出小指頻頻刮臉:“羞羞羞,掉陰溝!你以為你是沈萬山呀,富得流……”隻說的一半,李黑兒突然站起身來,結結巴巴道:“對……對了,你也姓沈!難不成……難不成……”語聲一頓,又道:“不對不對,天下第一富豪沈萬山應該是個老家夥啊,你的年齡做他兒子還差不多。”
那人聞聽此言忽然變得沉靜如山,麵上表情絲毫不動,反問道:“小兄弟,你這點年齡,卻是從哪裏得知沈萬山的名號?”
小黑蛋雙手往後一背,來回踱了幾步,方才大剌剌道:“那沈萬山的名字連太原府牛糞村的王小癟三都曉得,我李黑兒何等人物,豈有不知的道理?!”
白麵人從地上站起身,盯著他瞧了會兒,然後輕輕一笑,點頭道:“小兄弟,有兩下子嘛,讓你猜對了。在下正是沈萬山之子,姓沈名昊,字濟顛。”
李黑兒並不躲閃,盯著他也瞧了半晌,先歎口氣,然後又點點頭,怪聲怪氣道:“怨不得,怨不得,我說口氣咋這麼大!他媽的,原來是大富豪的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