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節(1 / 3)

過往的回憶一一放過,查爾斯的眼中不知不覺間已噙滿淚水,渾然不知自己已在山裏繞過多少路途,等得回過神來,發覺已離得那懸崖不遠。想起西撒生死未卜,不禁心頭一陣淒然,心裏極害怕在崖上發現西撒的屍首,但更怕什麼都沒有發現,證明那墮下山崖的身影正是西撒。心念百轉之間,最終還是不得不拿起戰士的勇氣,心中禱告,躍馬前行。

誰料剛轉過一個山坳,已隱約聽見崖上傳來一聲長嘯,聲厚力沉,帶著滿滿地憤恨之意,嘯聲剛過,便傳來幾聲兵刃交擊的脆響。

查爾斯心想:“糟糕!卡洛斯他們應該遇到了對方的斷後部隊!”於是大聲下令部隊加速前進。

兵士們迅速趕到崖下,一抬頭就發現主帥卡洛斯正被二十餘人團團圍住,心下焦急皆上上前助陣,但卻見副將琳遠遠駐馬,朝他們淡然地搖了搖頭,阻止他們上前。

查爾斯心思哪裏會在卡洛斯身上,當下環顧四周,但卻毫不見西撒身影,突感到如一桶冰水直灌腦上,沿著脊梁一涼到底。

這時聽得卡洛斯一聲大喝:“去死吧!你們都去死吧!諾德的渣滓!”

查爾斯聽他聲音如癲如狂,悲憤之極,完全沒有一點平日那翩翩的貴族模樣,心裏那噩耗更是印證了八九分,忽覺一陣昏眩,隻能掙紮著坐起看著卡洛斯在重圍中不斷衝折。

那二十幾個諾德戰士在查爾斯愣神的刹那又已倒下幾個,剩下的十來人拚命揮舞著斧頭迎上,但卻誰也無法突破卡洛斯那近乎堅盾般的防禦,隻能在一拳以外的距離來回嚐試。

卡洛斯的劍和盾都已拋在地上,竟然隻是徒手與他們相搏,一個諾德戰士上前一擊猛劈,卡洛斯身子一側,任斧子從臂鎧上斜斜劃過,然後就勢一聳肩,肩頭帶著肩鎧猛地裝上那諾德戰士的肋骨,隻聽一身哀嚎,那人便如脫線風箏一般直向後飛去,未等他落地,卡洛斯腳步一挪,忽地轉到另一個諾德戰士麵前,砰地一聲麵鎧轟然砸在對方的麵門,一連串地動作如行雲流水,毫無半點遲疑。

卡洛斯就如一座巨山佇立陣中,或用肩、或用掌、或用拳、或用膝,鎧甲不但承受著對方全部的攻擊,而且能在最短的距離砸向對手的弱點,這種人甲合一、以鎧甲為武器的戰鬥方式,猶是查爾斯這種舊曆戰陣的老手也看得瞠目結舌。

查爾斯也終於明白為什麼琳要阻止他們上前去,卡洛斯現在根本就不是陷入困境,相反地,這群可憐的諾德人,倒是成為了他練習用的沙包。

隻聽卡洛斯一邊如發狂地巨熊般將敵人一個個拍到,一邊放聲大吼,吼聲淒厲之極,不一時竟淚水潸然而下。

伴著最後一聲骨肉碎裂的聲音,卡洛斯一把抓起一個倒地的諾德士兵,邊哭邊盤問:“西撒呢?”。

“不。。。。不知道啊。。。啊!”一記重拳把他哆嗦哆嗦的後半句給砸了下去!

卡洛斯接著像拎小雞一樣拎起另一個:“西撒呢?!”

“什麼西撒——啊!?”

卡洛斯完全停不下,一個接著一個!

“西撒呢!?你說啊!”

“我。。。。我不——哎喲!”

“西撒呢?你們把他怎麼樣啦?”

“我不認識——啊!”

好久好久,直到他拎起一個滿臉是血的諾德士兵,那士兵一邊捂著已經濡濕的褲襠,一邊顫抖著伸出手指,指了指那邊的斷崖。

卡洛斯和查爾斯心頭的那塊大石終於轟然墮下,把心底砸地一片血肉模糊。雖然內心早已認定西撒已遭不測,但是卻自我安慰或許不過是被俘虜了,又或者他根本早就趁機撤退了,而現在一經證實,就像親手揭開那殘酷的謎底,連自己都無法接受。

卡洛斯狂奔至崖邊大聲嘶吼:“混蛋!不是叫你等我嗎?你不是很厲害麼?你回來啊!再創造一次奇跡我看看啊!!”

不知怎地,查爾斯突然想起西撒那天被雖然掐住脖子但卻如餓狼般絕不屈服的眼神,那種帶給人絕地求生希望的眼神,那個黑發的少年,憋著最後一口氣聲嘶力竭地說著:“拔——劍!”

沒錯,他絕不會就此死去!

一定不會!

這點希望雖然極其渺茫,但卻自心中,燃起微微的暖意。

查爾斯抱著心中最後的這點希望,吩咐衛兵立刻下崖搜索。

他上前緊緊地拉著卡洛斯,想讓他冷靜下來,但話到嘴邊才發現,一萬句安慰,或許還抵不上一次歇斯底裏的發泄。

天終於完全地黑下來,一切都已落幕。

卡洛斯的嘶吼,在山間不斷回蕩,就像是為這場慘烈戰役的所有英魂帶來最後的挽歌。

風起如鬼哭,山林獨默然。

許久,許久。

悲鳴不但縈繞在傑魯赫斯山脈的群山之間,更充斥了提哈公墓的全部空間。

提哈那凶猛的大火足足用了一日的時間才徹底撲滅,半個提哈城已經化為一片焦土,往日繁華至極、寸金尺土的商業街,現在隻剩下一堆殘垣敗瓦,絲絲白煙從上透出,似是屢屢幽魂含恨盤桓。

因為死者眾多,如果放任不理,大量屍體恐怕會引發瘟疫,是故救滅大火後,人們甚至來不及感到悲痛和傷心,立刻投入到清理屍體的工作當中去。

屍體當中十有七八是平民百姓,有些死於兵刃加身,有些被坍塌的房屋所活埋,而更多的,是被爆炸撕裂地支離破碎。

血肉、白骨、內髒布滿每一個街角和路口,觸目驚心地勾畫出最殘忍的塗鴉。

屍體太多太多,多得幾乎連提哈城內城外的墓地都無法掩埋,而且大部分都已經沒辦法辨認出生前的身份,所以隻能把城裏所有的死難者遺體都統一運到提哈的公墓前,集中焚燒。

精壯的士兵、瘦弱的婦女們、蹣跚的兒童,都在街上搜索著、清理著,每個人的眼神都空洞的,像是一片灰白,完全看不到任何生的氣息。

直到最後一具屍體被推到公墓前麵的空地,巨大的火堆被燃起,屍體被一具具地投入火中時,人們才慢慢地從那死亡的海洋中緩過神來,某種東西像初春的種子,被那熱浪帶來的暖意所喚醒,在人們的心底抽動著、掙紮著,蠢蠢欲動。

它叫做——悲傷。

“我的娃啊——”一個農婦心中的那點種子最先破開心房,一刹那便是撕心裂肺的痛,那毫無生機的麻木終被刺醒,她瘋了一般撲向屍堆,用力地推開屍體,像是想找到她那幼子的屍骸,但是那些屍體要不是隻剩殘肢碎屑,就是被燒焦變黑,而且數目眾多,要找回一具小小的屍體,又談何容易?

她費了好大力氣才能搬開一具屍體,才不過翻了幾具就已經手腳酸麻,忽覺一陣眩暈便倒在地下。好一會兒她才悠悠醒轉,無力爬起的她隻能嚎啕大哭:“蒼天呐,為什麼你要帶走他啊!我就隻有一個兒子啊!!天啊。。。。我的撒穆利。。。。我的撒穆利才隻有十歲啊!!”

一陣大哭後農婦又感到一陣暈眩,又改為小聲的抽泣,人已變得迷迷糊糊,恍惚間似是與亡兒對答:“是啊。。。撒穆利,媽媽就不該答應帶你來收獲晚會。可是你哭著吵著說晚會上有麥芽糖。。。。。不不不。。。。是媽媽錯了,別,別走啊。。。撒穆利。。。。。快回來,快回來孩子。。。。不要丟下媽媽。。。。”說到這裏她已是泣不成聲,淚如雨下。

在場哪位又不是家園被毀、痛失親朋的可憐人?這直至心扉的哀痛之泣就如性子極烈的傳染病,迅速地喚醒人們心中那顆被死亡和恐懼所麻木的心靈,一時間哭聲連成一片,悲痛之情似是已化作那滿腔的淚水,滿溢而下,綿綿不絕。

托莉雅也不能例外,一想到米莉那純真的笑臉,一想到那至死都相擁在一起的情侶,淚水便奪眶而出。

為什麼?!

書裏的戰爭明明就不是這樣的。

英勇的騎士一馬當先,在戰陣中揮灑血和汗,爭奪著至高的榮耀,對敵人絕不仁慈,但卻從不對弱者施暴。

他們都隻不過是平民百姓啊,手無縛雞之力的他們,到底為了什麼要如此殘忍地屠戮他們?

托莉雅雖然向往刀光劍影的遊俠生活,但是卻從小到大都沒有隻活在騎士小說那美好的描述當中,當她真正地踏入戰爭這個殘酷的世界,現實和理想巨大的差異和碰撞,讓她從雲端墮下,深深地陷入了迷茫。

敵人那種嗜血如狂的眼神在她的腦海中一閃而過,她頓時感到脊背上一陣寒意略過,哭泣也驟然停止。

一個可怕的念頭忽然像黑夜中的野獸一樣,偷偷地露出自己的爪牙。

我會不會,有一天也變成和他們一樣?!

那些諾德海軍的兵士也全都是有血有肉的人而不是什麼妖魔鬼怪,但是為什麼他們那種癲狂的模樣甚至比妖魔還要恐怖?

“天啊,她是什麼?”

“我明明砍中她了,怎麼。。。。”

“惡魔也不過是這樣了吧?”

諾德海軍臨時的慘叫突然再次重現在她耳邊,那些被劍芒撕裂得支離破碎的軀體、如紅雨般飄灑的血液、被燕返整齊剖開的拉多爾。。。。。。。血腥的畫麵像走馬燈一樣快速在她的腦海中翻過。

不——!我已經變得和他們一樣了!

在他們的眼中,我也是和貪戀血肉的野獸一樣吧?

一念及此,一陣惡心的感覺直衝托莉雅的腦門,她連忙低下頭好一陣幹嘔,至嘔得喘不過氣來,涕零滿麵才覺得稍稍舒服了一點。

父親,哥哥,莉茲,我好想你們。

畢竟托莉雅還是個十八歲的女孩,身體和心理一旦受到打擊和挫折,首先想到的,就是溫暖而安全的家。

她多麼想念家中那滿是薔薇的庭院、那滿溢著葡萄香氣的酒坊,還有廚房老媽子捧著的剛出爐的玫瑰紅豆餡餅。

想著想著,滿懷的鄉愁再次觸動她的淚腺,那一刹那,她心中對父親的恨像是被淚水所洗淨,隻剩下深深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