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你師妹刁蠻,你又何嚐不偏執得緊?這小丫頭滿嘴鬼話,當真一句也信不得。數日前我還在大明湖畔瞧見她,看她那架勢,像是要南下揚州。眼下正是煙花三月,相信小丫頭即使到了揚州也要耍上個十天半月的,你大可在那裏捉到她。”
白柳笙聽得明白,哪裏等得及,早縱身而起,飄若鴻影,聲音已從遠處朗朗傳來:“先生今日相助,白某他日必相圖報!”龍九遊聽他已是去遠,一時驚歎其輕功神通至斯,想自己雖號稱“遨遊四海”,相比卻是望塵莫及。
龍九遊拄杖行了一陣,不覺已至湯陰城邊。那城牆苦不甚高,如何難得住他?當下竹杖一點,已如鐵隼飛起,腳尖於城磚上輕微借力,已是飄然越過。
此處距黃河並不甚遠,以龍九遊耳力之聰敏,甚至可聽見濁浪洶湧之聲,當下更不遲疑,往河邊而來。
黃河九曲,西起星宿海,蜿蜒萬裏,奔走大海,古今多有詩篇讚頌。李青蓮句“黃河落天走東海,萬裏寫入胸懷間”、“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複回”,雄闊之氣令人胸懷舒張,如臨絕頂,一覽河山。龍九遊乃豪俠之士,初臨河上野風獵獵,略感蕭索,然而見濁流於暗月之下滾滾東流,堤邊水花飛騰,其聲如鍾如磬,如何不生出衝天氣概,一掃鬱悶之氣,忖道:“難怪青蓮六尺之軀卻有如此氣概,當大河雄山,氣自生耳!”遂引吭長嘯:“長風浩冽連千山,一波蕩盡天海間!”頓覺言盡而意無窮。他雖多讀詩書,然為詩一道一向粗糙,如今渾然成句,不由深信佳詩妙文皆是天成。一時豪興勃勃,仿佛天地盡在目前,遂以杖擊堤,與大浪淘沙之聲相和。
龍九遊正自陶醉,忽聞一絲崩裂之聲,雖於大浪聲下實是微不足道,但他是何等人物,此時早冷靜下來,“難道?”一種不好的預感如夢魘纏住心頭。他凝目觀視河水,雖昏暗之下不大真切,但仍能看到河水翻滾,旋渦起落,稍一思索,頓時心驚膽戰,“難不成此堤年久失修,下麵漸被蝕空,當此三月潮汛,河流洶湧,故於此處形成旋渦?”他轉身望向猶有星燈的湯陰城,沉思道:“河堤較城牆都為高,一旦潰決,湯陰城尚且難保,更遑論城外低地的百姓!”一時彷徨無計,恨不以身塞堤,大恨道:“蒼天,你非這般趕盡殺絕麼?外亂以刀兵,內亂以水患,一人失德,奈何以天下人祭之?”頓覺人力之渺渺,當天地之不仁,實微賤若芻狗,一時心灰意冷,竟有同死之意。
畢竟他久經風浪,過了半晌複歸冷靜。昔年他曾於金陵謁王荊公墓,深賞荊公經世致用之說,以有為之身,為有為之事,亦歎其命運舛蹇,新法難行,遂揮毫道是:公無渡河,公竟渡河,墮河而死,當奈公何?雖獻於王安石,亦為自勉。此時獨臨洪魔,雄氣頓長,忖道:“救可救之人,但盡人事爾!”竹杖一點,投東鄉而來。
晨曦初起,天色漸明,柳樹外雲霞紅黑參差,風拂人麵,且涼且柔,令人神氣長振。炊煙四起,人喧狗吠相聞,一派祥和景象。一羊須老者拄杖西來,麵色沉重,見此景象,長歎一聲道:“如何便叫人信?”正自躊躇,便想鼓足中氣吆喝,忽聽一聲清越的鳥鳴,聲振數裏,實非凡鳥所有。老者大奇,回首天際,一金翅巨鳥浮雲迎日而來,巨翼鼓處,罡風四竄,初時還遠,霎時已是掠過頭頂。老者越發驚奇,展開身形,追巨鳥而去。
那巨鳥越滑越低,竟斂翅於一屋頂之上,仰天清鳴三聲,滿鄉盡聞。又鼓翅九下,四下裏物事多為罡風所毀,一片狼藉,屋頂亦殘破不堪,茅草拋飛,亂瓦四濺。老者見那鳥如巨雕,俯仰之間,皆是王者氣派,暗暗心折,忖道:“一鳥能有如此氣勢,實為神物。聞天竺傳說,鳥王迦樓陀亦是金翅巨鳥,佛教中引為釋迦頂上護法,此鳥西來,莫不正是……”一時歡喜無限,道是天地不仁,佛法慈悲,蒼生終是有所依靠。
那巨鳥如何理得他這般想法,雙翅一展,日光竟為之奪,長鳴一聲,摶扶搖而上,須臾千萬裏,已杳杳不可見。老者歎罷,奇怪此家之人怎麼不出來收拾一下,難道嚇傻了?遂移步上前,叫道:“此家有人麼?”並不見回答,屋內忽然爆出嬰兒的啼聲,其聲清亮,不類一般。老者心中一動,忖道:“應大鵬而生?果是救世之主!”遂高聲叫道:“有人麼?”一人興衝衝出門相迎,滿麵喜氣,卻是一五旬以上的老人,道:“先生有甚事?”羊須老者心念一轉,尋思:“如今但保得這救世之主便是絕大功德,少不得要弄些玄虛!”遂稽首道:“貧道華山龍九遊,因觀西來瑞氣,駐於你家,遂一路跟來,卻是一金翅大鳥。令郎既是應運而生,自負天命在身,可否抱來我看?”
那老人見他說得玄乎,不由深信不疑,以為是華山高人,連忙入屋抱出繈褓付與龍九遊。龍九遊見那嬰孩眉橫若劍,目隱月明,英氣凜凜,不由大喜,道:“此子必蓋世將才也,雖韓信、李靖恐亦不及!”老人聽他說得興奮,雖不知說的什麼,料也是好事,想祖上不知幾時為佃農,自己亦是辛苦一世,不想命運自此翻轉,難怪說:老來得子,必有福兆。
龍九遊又細觀一回,卻有幾分隱憂,“此子英氣太過,恐難容於亂世!”又憶起巨鳥的三鳴九撲,十分不喜。老人見他麵色轉沉,心中鼓敲個不停,又不敢問。
“管他呢,既然天意如此,先保得一時再說!”龍九遊暗忖道,遂問:“可有名字沒有?”
“還沒來得及起呢!”老人道,“先生高人,還望起則個!”
龍九遊沉思片刻,道:“既感大鵬而生,可名飛,表字鵬舉!”
“嶽飛?好!”老人聽此名頗有威勢,十分歡喜。
龍九遊四顧一回,院中僅一大缸未被損壞,乃指缸道:“若有急,可令母子避入!”又取出一錠銀子付與老人,道:“銀子不多,但重建個家應是夠了!”
“難道我家有難?”老人十分吃驚。
龍九遊蕭然道:“自古天降其才,如何不善加砥礪?令郎既非凡人,自然要多受些磨難!”欲還要說什麼,一時又想不起來,將繈褓還與老人,轉身便走,大聲吟道:“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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