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二章《沙塵暴》(60)(2 / 3)

因為我對這片土地愛得深沉

一直想以我的故鄉為背景,寫一部真正意義上的小說,想了十多年,到了非動筆不可的時候,終於有了大塊的時間,一個人,便來到了一座陌生的城市,一住就是兩年。這兩年裏,我隔絕一切來往,斷絕一切可能的誘惑,每日裏,除了吃飯睡覺,就是寫作。不看電視,也很少上街,幾乎把自己囚禁了起來。寂寞成了我無塵的書屋,腳步無法到達的地方,心靈可以抵達。局外者,不無同情我的孤獨與生活的單調,局內者,卻很是羨慕我的奢侈與心靈的自由。有時,走出是為了返回,離開是為了靠近。魯迅先生離開自己的故鄉,才寫出了一係列有關故鄉的小說,沈從文的鄉土小說,也都是他離開湘西之後才寫的。遠離了故鄉,才能形成一種強烈的地域反差和人文反差,這種反差,恰是文學所尋求的個性。當我用兩年的時間,陪著我故事中的人物共同走完了半個多世紀的風雨曆程,我的心靈無疑得到了一次淨化。落下了最後一個字,仿佛卸下了久壓在身上的一副重擔,不覺長舒了一口氣。然而,氣是長舒了,人還停留在人物與故事之中,一時走不出來,感到有一種沉甸甸的東西,長久地縈繞在我的心頭,總也揮之不去。

我的故鄉很有名。這名,不是因為出了達官貴人,也不是曆史上發生過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件,而是由於生態環境太差,民風太淳樸,人民太勤勞才揚的。於是,故鄉的名字也由鎮番改成了民勤。如果你留意一下中國的版圖,就會發現,在中國西北的巴丹吉林和騰格裏沙漠的邊緣有一片綠洲,那便是我的故鄉民勤。我的故鄉是中國四大沙塵暴的發源地之一,年均風沙日為139天,8級以上大風日29天,最大風力為11級,風速每秒25米。這裏的人民自己也說不清吞下了多少沙子。這裏的民謠說:風沙線上人民苦,一天吃進半斤土,白天吃得還不夠,晚上還要接著補。由於生態環境日益惡化,許多村子已被黃沙掩埋了,地下水位每年在不斷下降,上世紀70年代隻有2米左右,80年代到了10米,90年代到了25米,現在有的地方到了100米,沙漠正以每年8~10米的速度吞噬著這片土地。這個曾經的重要商品糧基地縣,這個曾經因為“人進沙退”而名揚世界的小縣,目前正麵臨著前所未有的危機,每年有近乎3萬的生態難民背井離鄉,離開了自己的家園。生態的惡化有全球大氣候的影響,也有盲目開發所帶來的惡果,然而,無論怎樣,民勤所處的特殊地理位置,決定了它有不同尋常的特殊作用,它就像一個楔子,楔在了巴丹吉林和騰格裏沙漠之間,倘若沒有民勤這片綠洲,兩大沙漠一旦合攏,整個河西走廊就會被攬腰切斷,周圍的金昌、武威將會被黃沙掩埋,沙塵暴將會成為北京的常客,從而受大氣候的影響,南方的氣候也會隨之惡化。在這個意義上講,民勤已不是甘肅的民勤,也不是中國的民勤,而是世界的民勤。國務院非常重視民勤的生態,早在2003年,溫家寶總理就說,決不能讓民勤成為第二個羅布泊。溫總理的話就像一縷和煦的春風,讓故鄉的父老鄉親多了一些安慰,也多了一些自信。

我雖然闊別故鄉數十年了,但是,由於割不斷的血脈相連,時常走動在城市與鄉間,故鄉的人與事,總是時時打動著我。每當我有什麼解不開的結,有什麼克服不了的困難,一想起生我養我的那片土地,一想起那片土地上艱難地生活著的我的父老鄉親,我就沒有什麼克服不了的困難,我就沒有什麼解不開的結。這大概就是他們身上所具有的善良、勤勞、堅韌、頑強的傳統美德以及博大、寬容,積極、向上的人格精神對我的感染和影響。如果我的身上還有一些吃苦耐勞的精神,還有一些質樸善良的品質,那肯定是我的父輩們對我的潛移默化的結果,是我的故鄉的淳樸民風對我的影響。

這種獨特的地域環境,這種博大頑強的精神品質,時常地感動著我,也激勵著我的創作欲望。十多年前,我試圖用我手中的筆,寫出我對這片土地的愛,雖也刊發了一些中短篇小說,得到了一時的好評,但是總覺得那些小說並沒有足夠地表達我對故鄉的熱愛與思考,也沒有承載起我想要承載的精神能量。我一直在想著,等我儲備了更加豐厚的精神資源,等我有了整塊的時間,一定要為我的故鄉寫一部真正意義上的小說,為他們樹碑立傳。我所說的“真正意義”上的小說,就是要坦誠地去關注我們共同麵對的當下現實以及我們賴以生存的環境,從人與自然、人與社會的衝突中探究人的命運,苦難與溫馨,歡欣與追求,夢想與掙紮,幸福與希望。穿透已被同化了的西部文學的表層色調,直抵生活的本真,達到應有的精神高度,寫出我們西部的精氣神。我始終固執地認為,苦難不是西部文學的主題,戈壁大漠也並非是西部文學的符號,西部文學也非妖魔化的傳奇。而時下的一些所謂的西部小說,要麼就是一味地展示西部的貧窮落後,展示荒蠻野村的愚昧無知,忽視人的精神價值的存在;要麼以現實的姿態出現,裝滿了偽現實的內容,片麵的歪曲和誇大西部的醜陋,以此博得外人的好奇與同情。我們不能否認西部的貧窮與落後,即使是繞不過去的苦難,也有苦難中的溫馨,也充滿了幽默和歡樂,充滿了人性的詩意與美好。真正的西部人,麵對苦難,並非是愁眉哭眼地歎息,他們所持的人生態度永遠是積極向上的。一代又一代的大漠中人之所以這樣樂觀地生活著,更重要的是,他們還傳承著一種不屈不撓的精神,一種與自然頑強抗爭的精神,如果沒有這種精神的支撐,很難想象,在這樣惡劣的環境中是怎樣生存下去的。而這種精神,又何嚐不是我的中華民族的精神,何嚐不是我們的文學作品所要尋找和表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