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三(1 / 3)

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從他那兒搞清前因後果,末了,他對我講了大約是這麼些話:

“我說呀—就是個娘兒們!要是我不是個傻子,也就沒有這檔子事了。明白了?你老是說:娘兒們也是人!人人都知,她們隻會用後腳走路,不吃草,能言會笑—也就是說,不是牲口。可終歸跟咱們老少爺們不是一條道上的……為什麼?那……我就說不好!我覺得不合適,但又鬧不明白—是為什麼……瞧她,卡皮托麗娜想怎麼著,她說:‘我想像妻子一樣和你過日子。’還說:‘我願當你的一條狗……”簡直是瞎扯淡!‘哎,你這可愛的女孩,’我說,‘你這傻丫頭;哎,你想想,怎麼能跟我一塊過日子?我首先是—貪杯,其次,我上無片瓦,再有,我是個浪子,四海為家……’—像這些事兒,還有很多……可她說:‘好酒—我不在乎!’又說,‘所有做手藝的男人都是大酒桶,他們不也都有婆娘?’還說:‘要是有了老婆,房子也會有的,’她說:‘你哪兒也不會去了……’我說:‘卡芭,這我怎麼都不同意,因為我清楚—這樣的生活我沒法過,也學不會。’可她說:‘我可會去投河的!’可我對她說:‘傻蛋!’她便破口大罵,瞧她罵的!她說:‘哎,你這吵事鬼,不要臉的家夥,騙子,長腿鬼!……’罵了又罵……對我簡直暴跳如雷,我差點兒都要拔腿而逃了。而後她又哭了起來。邊哭邊叨嘮我:‘如果你不要我,’她說:‘你幹嗎要把我從那種地方弄出來?’她說:‘現在我可上哪兒去?’她說:‘你這紅發傻瓜……’哎,眼下拿她可怎麼辦?”

“說實話,你幹嗎把她從那地方弄出來呢?”我問道。

“幹嗎?你可真怪!還不是可憐她唄!一個人陷入池塘……所有的路人都會可憐他。可如果說到成家……以及類似的事兒,那不成!對這我可不同意。我能成什麼家?要是我能這麼做,我早就拿定主意了。理由可多啦!還可以找到有陪嫁的……其他等等。可要是我沒有能力這麼做,我怎麼能做這種事?她哭了……這是自然的……那個,可不好……可又能怎麼辦呢?我無能為力呀!”

他竟搖著腦袋,以肯定他那令人惱火的“我無能為力”的話,他站起來,離開木櫃,雙手抓著亂糟糟的胡子,隨後低低地耷拉著腦袋,啐了一口,開始在麵包房裏竄來竄去。

“馬克西姆!”他以懇求的、不好意思的口吻開口道,“你到她那兒去,想法子跟她說說,我為啥不能那樣幹……行不?去呀,老弟!”

“可我對她說什麼呀?”

“實話實說!……就說他做不到。這對他來說不合適……要不就說……他有花柳病!”

“可這不是真的。”我笑了起來。

“是呀……不是真的……不過是個好借口,對不?哎,你呀,真是活見鬼!簡直一團糟!是嗎?可我咋能成親呢?”

他說這話時雙手攤開,躊躇滿誌,驚愕不已,讓人清楚—他沒地兒安頓老婆!盡管他把這事說得很可笑,但這事悲劇的那麵卻叫我沉思起姑娘的命運。他們在麵包房走來走去,好像是在自言自語:

“我現在對她沒興趣了,簡直太可怕了!她這樣胡攪蠻纏,像是要把我拽到什麼地方去,如同一個無底洞。哎,你呀,給自己挑了個男人!她雖不太聰明,卻是個狡猾的女孩。”

看得出,他開始顯露出流浪漢的本性,他感覺到他永遠向往的自由遭到了破壞。

“不,我不會被逮住的,我是條大魚!”他誇口叫道,“我就這麼幹,哎……可究竟怎麼個幹法呢?”他呆立在麵包房中央,微笑著思慮起來。我留心到他那興奮的麵部表情的變化,盡力想琢磨出他的打算。

“馬克西姆!咱們到庫班去?!”

這可出乎我的意料。我曾想對他進行某些文化教育:希望教會他識文斷字,把自己那陣子所曉得的全都教給他。他答應我說,整個夏天就呆在這裏,這樣我的任務也就沒那麼重,可現在突然又……

“哎,你可真是瞎胡鬧!”我有點難為情地說他。

“可我又有什麼法子?”他叫道。

我開始對他說,卡皮托麗娜向他提出的要求壓根兒就沒

有他想象的那麼嚴重,不妨再等一等,瞧一瞧。

實際上像是沒有等多久。

我們背朝窗戶坐在爐前扯淡。就快到子夜了,距加那瓦洛夫回來後約摸過了一兩小時。突然我們背後響起了打碎玻璃的聲響,一塊很有些重量的石頭“砰”然落地。我們驚跳起來,直奔窗口。

“沒打中!”有人對著窗口尖聲嚷著,“沒打中。可惜……”

“咱一塊兒走吧!”一個粗野的男低音叫著,“咱一塊兒走,我以後來找他算帳!”

“放開!別扯著我,讓我出出氣。再見,薩什卡!再見……”隨後是一陣粗野的謾罵。

走近窗子,我才發現卡皮托麗娜。她耷拉著腦袋,雙手扶著牆板,使勁向麵包房裏麵張望,她那散亂的頭發披在肩上和胸口。白色的頭巾偏向一邊,緊胸衣被弄破了。卡皮托麗娜酒醉醺醺,東搖西擺地打著呃,破口大罵著,發狂似地尖聲叫著,渾身哆嗦,披頭散發,酒醉了的紅臉蛋上滿是淚珠……

一個高個子男人屈身向著她,他一手搭在她肩頭,另一隻手撐在房子的牆上,一個勁兒地吼著:

“咱們走—走吧!……”

“薩什卡!你可把我給毀了……你記住!你這天打五雷轟的,紅毛鬼!我可再也不要看見你。我曾指望你……可你這壞種倒來笑話我……好極了!咱以後再算帳!倒還躲了起來!真是臭不要臉,讓人惡心的家夥……薩沙……親愛的。”

“我可沒躲什麼……”加那瓦洛夫走到窗前,爬上櫃子,悶聲悶氣地、低重地說,“我不會躲起來的……可你犯不著……我想你會好起來的,會好的—我是這麼想的,可你倒講些毫無道理的話……”

“薩什卡!你能殺了我嗎?”

“你為什麼要喝成這樣?莫非你知道……明兒個會發生什麼?……”

“薩什卡!薩什卡!淹死我吧!”

“夠啦!咱們走—走吧!”

“流—氓!你幹嗎要假裝成好人?”

“是什麼聲音,啊?是什麼人?”

守夜人的哨聲打斷了這場對話,蓋過了它,爾後又靜了下來。

“我咋會相信你,鬼東西……”她在窗外放聲大哭。

後來她的雙腳突然一抖,迅即向外一閃便消失在黑暗中。傳來了低沉的講話聲和喧鬧聲……

“我不想去警察局!薩—薩沙!”姑娘悲切地大喊道。

馬路上傳來一陣沉重的腳步聲。

哨聲,低沉的號叫聲,哀哭聲……

“薩—薩沙!親—愛的!”

似乎有誰慘遭毒打。一切漸漸離我們遠去,聲音變得更加低沉、寧靜,像惡夢般消失。

我和加那瓦洛夫被這出迅速演出的話劇鎮住了,我們望著黑暗中的街道,無法從哭泣、號叫、謾罵、專橫跋扈的嗬叱、痛苦的呻吟中醒過神來。我記起其中個別的聲音,難於相信,所有這一切不是一場夢。非常快速地就結束了這場短小卻沉重的話劇。

“完了!……”加那瓦洛夫又聽了一會兒那無聲卻嚴峻地透過窗子瞅著他的靜謐的黑夜,不知為什麼溫和而簡潔地說。

“瞧她把我搞的!……”過了幾分鍾他用驚奇的口氣繼續說道,仍舊保持著原有的姿勢,雙膝跪在木櫃上,雙手支在有點傾斜的窗台上,“她落到了警察局……酩酊大醉……跟一個鬼家夥一塊。她這麼快就完事了!”

他重重地歎了口氣,從櫃上爬下來,坐在麵粉上,雙手抱著頭,搖動著身子低聲問我道:

“請告訴我,馬克西姆,眼前發生的事怎麼會這樣?……在這件事上我有啥錯?”

我說了我的看法。首先要明白你想要做的事兒,事情開始之時就該預想到可能有的結果。他對所有這一切都一無所知,也不清楚,因而步步皆錯。我對此很惱火—卡皮托麗娜的呻吟聲和叫喊聲,醉漢的“咱—咱走吧”—所有這些仍縈繞耳際,因此我不會原諒我的同行。

他低著頭聽我說著,剛等我說完,他便抬起頭來,在他臉上我看到了恐懼和詫異的神色。

“是這麼回事!”他感慨地道,“說得真準!哎,可是……現在該怎麼辦呢?啊?我拿她怎麼辦呢?”

在他的語調裏滲透著懇切地認識到自己有負於這個姑娘的純真的感情,飽含著無助的、猶疑不決的情緒,因而我馬上開始同情起我的同行來,我想,沒準我說他有點過於尖刻了。

“我幹嘛要把她從那地方弄出來!”加那瓦洛夫後悔起來,“嗨!瞧她現在對我……我到那兒去,到警察局,想法子……還非要見她……還有其他的。我要對她說……點什麼。該不該去呢?”

我發現他去同她見麵不會有什麼好。他能對她講什麼呢?何況她還爛醉如泥,說不定已在睡覺。

可是他主意已定。

“我得去,等著吧。不管怎麼說,我總是希望她好……可她那兒都是些什麼人呢?我得去。你呆在這兒……我—快去快回!”

接著,他戴上便帽,就連平常愛穿的爛靴子也不穿,急急忙忙走出麵包房。

我幹完活便躺下睡覺,第二天一清早,我醒來後,習慣性地瞅了一眼加那瓦洛夫睡覺的地方,不見他的身影。

快到晚上他才回來—滿臉愁雲,蓬頭垢麵,額頭上布滿深深的皺紋,藍眼睛裏蒙上某種雲霧。他連看都沒看我一眼,就徑直走到木櫃,瞅了一眼我幹的活兒,不吭不哈地躺在地上。

“怎麼啦,見到她了?”我問道。

“就是為見她才去的嘛。”

“那怎麼樣呢?”

“沒什麼。”

很明顯—他不想言語。我估摸著,他這樣的情緒不會持續多久,也就沒有用問題去惹他。他一整天都悶聲不響,隻是在迫不得已的情況下才跟我說幾句有關活兒的話,他垂頭喪氣地在麵包房走來走去,眼睛仍舊是他回來時那樣霧一般的迷茫。他身上好像是有什麼東西熄滅了,他幹起活來慢手慢腳,無精打采,一個勁兒地想心思。夜裏,我們把最後一批麵包擱進爐裏,因擔心烤過火。我們沒有躺下睡覺,這時他才請求我:

“嗯,念一點有關斯堅卡的東西吧。”

因為有關拷打和死刑的描寫更能讓他激動,我就開始給他念這一部分。他胸脯朝天,伸展四肢,躺在地上不動不挪地聽著,雙眼直呆呆地望著被煙熏黑了的天花板。

“這麼樣就把一個人給殺了,”加那瓦洛夫不緊不慢地說,“可是在那時候終歸還是可以活下去的,無拘無束,還有地方去。現在是這樣寂靜和順從……要是這樣從旁的方麵看,現在的生活確實寧靜極了。念書,識字……但人們的生活畢竟得不到保障,也得不到任何人的關心。他們被嚴禁犯罪,可又不得不犯罪……街上是秩序井然,而內心—亂作一團。於是誰也不理解誰。”

“你和卡皮托麗娜到底怎麼啦?”我問。

“啊?”他抖動了一下。“和卡芭的事兒?完了……”他毅然決然地揮了揮手。

“意思是說你完事了?”

“我?不……是她自己把事了啦。”

“怎麼了的?”

“簡單極了。她還是那一套,再沒別的什麼……一切都照舊。不過以前她不喝酒,現在開始喝起來了……你把麵包取出來,我要去睡覺了。”

麵包房變得鴉雀無聲。燈罩被熏黑了,爐擋時而嗶嗶作響,烤焦了的麵包皮在架子上也發出破裂的響聲。在我們窗戶對麵的街上,守夜人在扯淡。還有一種古裏古怪的聲音時不時地從街上傳入耳際—既像某地的招牌咯吱作響,又像是有人在呻吟。

我把麵包取了出來,躺下睡覺,可是睡不著,我半睜著眼躺著,傾聽著夜裏的一切聲響。我突然看見,加那瓦洛夫一聲不響地從地上起來,走到架子麵前,從上麵取下科斯托馬洛夫的書,把它打開後擱到眼前。我清楚地看見他那張深思的臉,我注視著他的手指如此這般地在書上一行行地移動,搖著頭,翻了一頁,又全神貫注地看著,然後把目光又移向了我。他那若有所思的、削瘦的臉上顯露出一種奇特的、緊張而又充滿疑慮的神情,他望了我很久,他的的麵部表情讓我覺著新奇。

我忍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便問他在幹什麼。

“我想,你正睡覺……”他有點難為情起來,然後走到我麵前,手裏拿著書,坐在我身邊,囁嚅地說,“我,你看,想問你件事……有沒有關於生活守則之類的書?引導人怎樣生活?我要弄明白,哪些行為是有害的,哪些—還過得去……我,你瞧,都被自己的行為搞懵了……有的事開始我以為是好事,末了卻變了調。卡芭的事就是如此。”他透了口氣,懇切地繼續說,“你去找找看,有沒有關於行為方麵的書?有的話就念給我聽。”

沉默了幾分鍾……

“馬克西姆!……”

“啊?”

“卡皮托麗娜可往我臉上抹黑了!”

“夠了……你就算了吧……”

“當然,事已至此……不過,你說說……她有這個權利嗎?……”

這是一個微妙的問題,但我想了想,給了他一個肯定的回答。

“我也這樣想……她有權……”加那瓦洛夫沮喪地拖長聲調說,隨後又默不吭聲。

他在自己那床直接攤在地上的席子上忙乎了一陣,站起來幾次,抽煙,在窗口坐坐,重又躺了下來。

後來我睡了,我醒來時,他已不在麵包房,直到晚上他才回。似乎他渾身蒙了一層灰,他那迷茫的眼睛裏凝固著一種不動的東西。他把便帽扔在架子上,歎了歎氣,就在我身邊坐了下來。

“你上哪兒去了?”

“去看卡芭。”

“怎麼樣?”

“完了,夥計!我不跟你說了……”

看來拿這種人是沒法子了……我試著穩一穩他的情緒,

於是講起了習慣勢力的強大,一種類似在這種情形下能夠講的話。加那瓦洛夫始終不言語,隻是看著地上。

“不,哪是這回事!這跟習慣勢力無關!僅僅因為我是個有傳染病的人……我沒有生活在世上的份兒……我身上散發著毒氣。一旦我接近人們,他馬上就會被我傳染,對於所有的人來說,我帶來的僅是痛苦……隻要想一想—我整個一生給誰帶來過樂子?沒有誰!可是,我跟很多人有過交往……我是個爛掉了的人……”

“這真是信口胡言!……”

“不,是真的!……”他堅信不移地點了點頭。

我勸說他,可他從我的言談中又找到更多相信自己不配生活的根據……

他很快就發生了劇變。他變得憂鬱、萎靡不振,對書沒有了興趣,幹起活來也不像從前那樣充滿熱情,變得沉默寡言和孤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