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二眼睛大,忽閃忽閃地,聽話,不怎麼哭,老睡覺。老太太的意思是,餓得沒力氣哭,美心沒奶,隻能弄點小米湯給她喝。家麗倒挺喜歡妹妹,跟自己一樣,都是女孩。她有戰友了。下了學她就逗妹妹玩。
美心不耐煩:“不讀書去?去廚房幫幫奶奶,老擺弄她做什麼。”
“好玩。”家麗說。
老太太進屋:“以後有你帶的。”
“妹妹叫什麼?”家麗問。正迎著常勝進門,陰沉著臉。美心問:“幹嗎?誰欠你錢了?臉耷拉得比驢臉都長。”生了女孩,美心也有點“理虧”,可正因為這樣,她反倒要更加理直氣壯一些。常勝在單位剛受了大老湯三兄弟和朱德啟的打趣,說他家缺少一個“公”的,心情低落。一個單位幹著活,年紀又差不多,比是難免,工作上比,連生孩子也比。因為連著生女兒,常勝在大老湯麵前,永遠是“小老弟”。他不希望這樣。
“聽到沒有,”美心道,“你女兒問你,老二的名字叫什麼?”
生出來有日子了,一直叫老二,或者二妹。
常勝還是不作聲。
美心不高興:“說話呀,什麼意思,生了丫頭就掛拉著臉,怪我?這是生產合作社,也不是我獨家經營。”
老太太端窩窩頭上來:“沒人怪你,吃飯吧,名字想想,再接再厲。”
美心抱怨:“媽說得輕鬆,上嘴唇碰下嘴唇,一禿嚕話就出來了,我可是在鬼門關走過一遭的,一個一個的,容易嗎?”
老太太不愛聽這話:“誰容易,我也不是沒經曆過。”
美心道:“再經曆也就兩回,我這都四回了。”
老太太道:“這個怎麼比,我第一回就生出常勝來了,第二回常勝妹妹是額外的,叫錦上添花。”
美心道:“反正我得歇歇,單位都有意見了。”
老太太話趕話說:“能有什麼意見,也是給國家做貢獻,人多力量大。”又說,“不過歇歇是好事,保住莊稼地,才能長苗子。”
家麗問:“莊稼地在哪兒?苗子在哪兒?”
“吃飯!”常勝不想再聽。他是一家之主,在外頭受氣,在家裏,他還是有絕對權威的。
一家四口吃飯,老二擺在屋裏頭。吃著吃著,常勝放下筷子,自言自語道:“文文靜靜,秀秀氣氣,叫家文,老二叫家文。”
一家皆說好,老二便叫何家文。
常勝又說:“家文是學名、大名,小名叫招弟。”
美心識字不多,老太太更是不識字,都問哪個弟。
常勝解釋:“弟弟的弟,招來一個弟弟。”
家麗說:“這個名字不好,不像女孩名字。”
老太太笑說:“吃飯吧,當初你就應該叫招弟的。”
“我不叫招弟,我也沒招弟,隻招了妹。”
“吃飯!”常勝脾氣又上來了。
月子裏,劉媽來看美心跟孩子,扒拉著小被褥,逗逗她:“這孩子真會長。”美心不懂她的意思,看她。
劉媽笑道:“選優點長的,眼睛像常勝,臉形像你。”
“有什麼用,以後還是人家的人。”
“別這麼說。”劉媽勸她。
“趕明兒上班,大老湯家的和朱德啟家的,還不知道怎麼起哄呢。”美心能預感到。劉媽說:“誰家的事誰家管,別人再說,也隻是嘴上說說,一陣風就吹過去了,這不還有我陪著你呢嘛。”
劉媽第一胎生的也是女兒。
美心稍顯寬慰。劉媽又說:“毛主席都說了,婦女能頂半邊天,你知道郊區那長青社吧,婦女們也出工,跟男社員幹同樣的活,工分男社員記七分,女社員,一樣。城裏就更是平等了,醬園廠女職工拿的不比男職工少。”
“道理是這個道理,可生了閨女,以後總歸要出嫁,而且我們是外地過來的,沒個男孩,總是難辦。”美心推心置腹,劉媽不好再說什麼,兩個人都有些落寞,同病相憐。
劉媽又問:“還散不散紅雞蛋?”按照風俗,生了孩子要給街坊四鄰散紅雞蛋。美心為難:“哪還有雞蛋,人都吃不上了,不過大老湯生兒子的時候散了,我們不散,常勝又該遭閑話了,可實在是沒有。”劉媽道:“我給你弄幾個來,就是小點兒。”美心還沒來得及道謝,劉媽就轉頭出去,一會兒,真弄來十來個蛋,的確小點。
美心望蛋興歎:“人吃不上,雞肯定吃不上,人吃不上就生女孩,雞吃不上就生小蛋。”劉媽打趣:“生了孩子把眼也生拙了,這哪是雞蛋,老家小河邊樹叢裏常有的。”
“鵪鶉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