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走進大門下的小門,此刻門裏麵木呆呆地站了兩個筆帖式打扮的人,張五哥還未說話,那兩位反應倒敏捷,厲聲說道:“什麼人?站住!”說著話就把腰間單刀“唰啦啦”抽將出來,作欲上狀,張五哥也不驚慌,沉聲斥道:“大膽奴才,還不下跪迎接,皇上來了!”那兩位也未見有啥神情變化,“撲通”兩聲趴到了地上,猛地叩頭,砸得照壁前青磚直響,乾隆也不生氣,輕聲說:“起來吧!”就徑直走入了柵欄,柵欄是用手指粗細的鐵棍焊製,非常牢固。乾隆進了門,四顧遊目一番,忽然想起,回頭問那兩個戰戰兢兢跟在身後點頭哈腰的筆帖式:
“十四爺沒睡吧!”兩人連連躬身回道:“回皇上話,十四爺每天都四更天以後入睡,這幾日身子骨兒不好,隻怕這會兒還在炕上養神呢!”“你們前頭帶路!”乾隆說著便往裏走,兩個筆帖式連聲叫“是”,轉身從門房裏挑了兩個氣死風燈籠出來,彎著腰往前走。天已全暗了,燈光能照亮眼前的方寸之地,還是朦朦朧朧的,過了朱漆剝落的二門,院裏更黑得難走,像一步踏進了幽冥地府,滿院子都是青薔,野草棵子,長得有半人高,幾個人就從雜棵掩映的一條凸凹不平的小路上走過去,草叢中不時有籟籟的拌動聲,遠處在暗淡的西瓜燈下站著幾個佝僂著腰的老太監,不時一聲聲咳著,屋裏一盞青油燈放著冷森森的光又從窗紙上瀉出來,乾隆知道那燈下沒有昔日叱吒風雲的十四阿哥,他的親叔叔允禵了,想起昔日十四叔得寵之日,十四貝勒府仆從如雲,歡聲雷動,又怎知有今日頹境,心下淒然,加快腳步進了屋子,輕叫了一聲:“十四叔!”青幽幽的燈光下,映著張檀木大床,床上淩亂的被服包裹著一顆頭發同樣淩亂的頭顱,身子整個在被窩裏埋著,臉衝著牆,乾隆看不清楚,卻知道他就定是十四叔允禵,想起小時候被十四叔抱著騎在馬背上,那時的允禵,雄姿英發,虎背熊腰,可是如今呢?張五哥往前跨了一步,鼻尖差點碰到了允禵的頭發,似乎一個哆嗦,張五哥猛然又退了一步,捂住鼻子叫道:
“十四爺,皇上看你來了!”一語說完,突然悟出了什麼,立刻把手又從鼻子上放了下去,臉上神色卻極尷尬,乾隆也已聞到一股腥臊惡臭味,卻凝立了不動“皇上……看我?”允禵在床上動了一下,側身向外,喉間一陣咕噥,才翻身坐起,滿含敵意地盯著張五哥,把張五哥嚇得一連退了幾步。乾隆已有許多年沒見過十四叔,強抑悲痛,燈下望去。見允禵看上去足有五十多歲年紀,半蒼的發辮蓬亂成了一綹一綹,臉色蒼白形容憔悴,極像十三叔怡親王允祥,隻是麵相呆板了些,那兩隻眼睛隱在板刷似的眉毛下,在燈影裏幽幽放著藍光,張五哥就是被他這眼光嚇退的,此刻見這個罪人見了皇上居然穩坐不動,一臉麻木冷漠,心中有氣,礙於皇上在屋,卻不敢發作。半晌,幽幽燈影中,允禵的眸子動了一下,冷冷說道:“皇上,你是來賜鶴頂紅的吧!”鶴頂紅是毒中之冠,王公大臣賜死常以之配備毒酒,所以允禵有此問,乾隆一顆心如被貓咬犬撕,近前一步,躬身施了半禮,聲音哽咽著說:“十四叔,你誤會了,十四叔明日就要出這牢籠,怕請安來遲不恭,特地來看十四叔!你身子骨兒可還康健?”“一時半會兒還死不了,多勞皇上關心,可惜呀!”允禵嘴裏像含了冰塊,聲音顫抖得如同風裏的秋葉,卻又帶著沁入骨髓的冷意:“哀莫大於心死,皇上也見了,反正到了這一步,放不放都無所謂,不過呢!放了我對你父親是背叛,卻可以給你換個好名兒,不放呢?你倒不失為一孝子!”允禵半調侃半揶揄的回答把張五哥氣了個半死,心說你不就是個犯人嗎?擱我張五哥手裏,捏死你如同捏死一隻螞蟻。乾隆心中酸楚,況且事先已早有準備,別說是允禵說話難聽,就是從床上跳起來打他一頓他都不會掙紮半分,因此等允禵說完,又趨前說道:“十四叔,您不記得了,侄兒小時候和十四叔學騎馬,在避暑山莊那塊大草地上,咱們……”“別說了!”允禵身子猛地抖了一下,眼中瑩瑩,似有淚光:“說這個無用,當初你阿瑪就是在這個屋裏對我暴跳著說,我犯了謀逆罪,念及手足之情,從輕處量,將我予以圈禁,我說既然如此,謀逆在十惡之中,不若一刀砍了我,你也省心,你阿瑪冷笑著說,我想讓他背上殺弟的罪名,遺臭萬年,他就非要看著我在這活棺材裏幽閉而死,他才心安哪!”
允禵說著說著身子一陣亂顫,到底還是止住了,聲音驟然抬高道:“如今新君既來,允禵仍是老話,要殺就殺,我允禵皺一下眉頭,都不是好漢子!”乾隆凝視著這個倔強傲慢的十四叔,久久才歎道:“十四叔,你與皇阿瑪之事,責不在我,況且早已過去,如今朕前來,絕無籠絡叔叔之意,也不誹議皇阿瑪是非,隻是……隻是……”乾隆想起皇阿瑪臨終前日子所說的那些懺悔之語,又想起皇阿瑪身首兩分,死狀之慘,無與倫比,不禁悲從心中來,號啕大哭,邊哭邊說:“隻是十四叔與十叔之事,皇阿瑪殯天之前源源提及,說是當時受奸人挑撥,又在氣頭上,處理重了,還有大伯,八叔他,郝要我遵從遺命,代他完成心願的……”乾隆將阿瑪之話一句一句全述下來,好像覺得又是那天在寢宮聽皇阿瑪忍痛倒出那段心酸往事的樣子,競自泣不成聲,無法再說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