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謝謝公主。”
席沉收下了金麒麟,樓海晏卻絞著腰間的宮絛,說道:“師父不送念兒東西嗎?”
席沉哪裏會想到這個,他摸了摸身上,出了一把佩劍和腰間的令牌,什麼都沒帶。
“要不……”席沉把劍遞到樓海晏麵前,“公主要劍嗎?”
樓海晏翻了個白眼,要不是身高不夠,她真想戳一戳這個師父的額頭,“哪有送女孩子一把劍的!”
不過她也不想跟他在這周旋下去,於是開門見山說道:“師父,你取下麵具讓我看一下吧?就一下下!”
說著還用食指和拇指比劃了一下,就指甲蓋那麼短的“一下下”!
席沉的太陽穴一跳,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了一步,“公主,屬下難看,別汙了公主的眼。”
但樓海宴向來是一個不會退縮的性子,她又逼近席沉,說道:“我知道,是被烙上了一個‘奴’字對嗎?母皇說了,這是當年師父潛入車師尉都國被烙上的,這是功勳!是榮耀!”
她兩眼亮晶晶的,潔白精巧的臉蛋在月光下發著淡淡的瑩光,眼神崇拜而悠遠,仿佛在跟一個蓋世英雄說道:“師父是西宴的大功臣,是定國侯,臉上的烙印是誰也比不得的勳章,念兒想看一看。”
樓海晏的話像是一道咒語一般,席沉竟抬手取下了這八年來從未在別人麵前取下的麵具。
淡淡月色下,一張俊逸的臉上印著一個猙獰的‘奴’字,從眼下爬到耳邊,看起來頗為觸目驚心。
樓海晏伸出手去觸了一下,席沉隨之一顫。
“還疼嗎?”
“早就不疼了。”
樓海宴細細摩挲著,稚嫩地聲音裏帶著來自一個公主的堅定與驕傲,“以後師父要是疼,念兒就給師父吹一吹,保證不疼了。”
*
冬去春來,皇家狩獵場的動物們蘇醒了,開始在山林裏活躍起來。
季河清立於馬上,笑眯眯地看著身後的樓海晏,“念兒啊,來呀,跟哥哥賽馬?”
樓海晏咬牙切齒地看著季河清,說道:“哥哥莫急,過個三個月我就讓你連馬屁股都追不上!”
為什麼是三個月?因為公主樓海晏上個月把腿摔斷了!
為這事兒,南皇北皇沒少罰宮裏的人,連太傅被受了幾天臉色。這些天樓海晏學乖了,不敢下河上樹,隻能看著她哥哥的腳丫印子飛到天上去。
今日春獵,她也隻能看著季河清去狩獵,自己隻能在外場坐著。不過好處是,她也不用參加那無趣的繁複的祭祀了。
看著季河清揚鞭而去,樓海晏撐著腮望天,什麼時候才能長大啊……
正愁思著呢,一根狗尾巴草鑽到了她鼻下,癢得她打了一個噴嚏,“啊切!”
一回頭,劉勤那討打的笑容就出現在了麵前。
“真該讓西宴子民都來看看,他們的公主打噴嚏是什麼醜樣!”
樓海晏捂著臉,哀歎道:“世子大人,您孩子都六歲了,怎麼還長不大呀?”
劉勤把狗尾巴草叼到嘴裏,說道:“我兒子已經到了討狗嫌的年紀了,我可不想去招惹他。”
說著,有扯下狗尾巴草去撈樓海晏的額頭,“你剛才在這一臉憂思做什麼?少女懷\/春了?”
劉勤原本隻是逗一逗樓海晏,期待著她氣急跳腳的樣子,沒想到她隻是撅噘嘴,卻沒否認。
劉勤一下子來興趣了,把樓海晏的臉掰過來,說道:“看上哪家的混小子了?告訴表舅,表舅給你弄進宮來!”
“他常常都在宮裏……哎呀表舅你說什麼呢!”樓海晏錘了劉勤一下子,道,“什麼弄進宮來,成何體統!哪有公主動不動就把男子弄進宮來的!”
有啊……你娘不就是?不然能有你?
劉勤腹誹了一番,說道:“常常在宮裏……莫不是進宮侍讀的王家那小子?你什麼眼光呀?那小子看起來就是個書呆子!”
說著說著,他又轉了個語氣,“那也不一定,說不定你隨了你母皇的眼光,當初整個大梁不也不看好你父皇嗎?該不會那小子日後會成一個大人物吧?不行,我得叫我兒子跟他做好兄弟……念兒?你人呢?”
轉過頭,樓海晏早就沒了身影,劉勤嘀咕道:“摔瘸了腿還跑得那麼快。”
而樓海晏早就被宮人攙扶著往營帳去了,剛坐下來,就聽到外麵一陣人聲,她的母皇來了……
樓音走進來,看著樓海晏乖乖地坐著,還有些詫異,“怎麼,今日沒威脅宮人帶你出去?”
樓海晏垂著頭,說道:“兒臣一直在營帳裏待著呢。”
樓音笑了笑,看著她腰間的狗尾巴草說道:“營帳裏還長了狗尾巴草?”
“唔……”樓海晏臉一紅,連忙顧左而言他,“師父沒來狩獵場嗎?”
樓音坐到樓海晏旁邊,掀開她的裙子看了看,包紮地好好的,看來沒亂動,這才放心地說道:“你師父又不是閑人,哪能天天跟著你轉?”
“唉,真羨慕母皇。”樓海晏說道,“聽說母皇從小到大都是師父陪著的,寸步不離。”
樓音的手頓了頓,移開眼睛說道:“你也有錦衣衛寸步不離地跟著你。”
樓海晏嫌棄地說道:“他們哪兒和師父比!”
樓音一時語塞,沉默了一會兒才繼續說道:“你師父是定國侯,是錦衣衛指揮使,自然是不能再做公主侍衛了的。”
“那……”樓海晏轉過頭,說道,“那師父怎麼一直不成親呢?”
樓音眼神恍惚了一下,師父為什麼不成親?那得從七年前說起。
那時重傷的席沉終於將身上大大小小的病痛養得差不多了,隻是一直不肯開口說話。
席家人用盡了辦法,請盡了名醫,也撬不開他的嘴。
所有人都以為他啞巴了,而隻有樓音知道,他這樣的狀態是因為在車師尉都國遭受了殘忍至極的牢獄之災。
因為樓音也曾受過,所以她能理解。
幸好席沉活著回來了,否則她一輩子都不可能安心。
隻是在封侯拜相的第二天,席沉又帶著佩劍出現在了樓音的身邊,就像前二十幾年一樣,絲毫無異。
樓音詫異地看著席沉,說道:“你怎麼來了?”
席沉一下子不能體會到樓音的意思,他看了樓音周圍一圈,侍衛環繞,處處都是西宴最精良的青年。
哦,原來已經不需要他了。
看出了席沉眼裏的落寞,樓音怔了一下,說道:“你是定國侯了,怎麼能還跟在朕身邊做一個侍衛呢?”
席沉抬起頭,眨了眨眼,絲毫沒有意識到定國侯這個身份給自己帶來了什麼改變,他的眼神似乎在說:那我該做什麼?
是呀,這個問題樓音也還未想過,她隻給了席沉爵位,卻還沒定下他的職位。
當晚樓音就去找季翊商量了,季翊從奏折裏抬起頭來,說道:“錦衣衛指揮使。”
“這……”樓音說道,“會不會太操勞了些,他才養好身子,還是賦個閑職吧。”
季翊一邊拿著朱砂筆寫字,一邊說道:“你對身邊人倒是失了決斷。讓他空享朝廷俸祿,不是明擺著把他當做一個廢人了嗎?”
樓音點頭,“話是這麼說,但他在車師尉都國受了那麼多苦,我總覺得虧欠他的,怎麼補償都補償不夠。”
季翊放下筆,臉隱在成山的奏折後,說道:“你還虧欠他一樣東西,怕是今生都無法補償了。”
說完又補了一句:“隻要有我在一天。”
*
做了錦衣衛指揮使的席沉每日依然不言不語,一幅麵具又遮擋住了他所有的情緒,所以在別人眼裏,他就是一座會呼吸的石像。
席沉的母親席夫人愁得不得了,與大長公主說起了這個事:“沉兒他自車師尉都國回來後就再也沒開口說過話,太醫又說他沒啞巴,這到底是怎麼了?”
大長公主攤攤手,“本宮又不是大夫,怎麼知道是怎麼回事?”
席夫人又道:“他每天夜裏都會在噩夢中驚醒,喝了再多安神藥也不管用,長此以往身體可怎麼受得了啊?”
大長公主托腮,說道:“看來該給席沉娶個媳婦了,說不定就治好了。”
中年人就是這樣,不管兒子是太不著調還是太沉默,都覺得娶了媳婦就會好,真真把媳婦當成靈丹妙藥了。
席夫人垮著臉說道:“席沉他臉上那樣大一個疤,好說親嗎?”
“瞧你說的什麼話?”大長公主瞪大了眼睛,說道,“席沉臉上那能叫傷疤嗎?那叫榮譽!咱們西宴哪個做臣子的能有席沉功勞大?即便是妙冠真人也要禮讓三分的!再說了,現在席沉是定國侯,別是臉上有疤痕了,就算他少了胳膊少了腿也照樣有的是人想嫁!”
看著席夫人沒有說話,大長公主又說道:“我知道你再擔心什麼,怕嫁過來的姑娘門楣不夠?這你倒是不用擔心,齊家的女兒都不一定配得上席沉呢!”
被大長公主說動後,席夫人果然在西都各家活動了起來,連宮裏的兩位皇帝都聽說這事。
樓音坐在養心殿裏,對席沉說道:“席夫人看了這麼多家,有沒有滿意的?”
席沉點點頭。
樓音又問:“那你有滿意的嗎?”
席沉搖頭。
樓音歎了一口氣,說道:“你這樣,如何娶妻呀?”
反正席沉自從車師尉都國回來後就沒開過口,他此時不說話也沒人怪罪。
這時宮裏的奶娘走了進來,在樓音耳邊低語了幾句,樓音眉頭一簇,說道:“把公主帶過來吧。”
說完就回頭看向席沉,“小念她剛睡醒,哭著找朕呢。朕讓奶娘將她來出來讓你見見,說起來你還一直沒見過這兄妹二人呢,隻是小言還睡著,一時半會兒醒不來。”
即使席沉沒見過樓音的孩子,他也知道哥哥叫做季清河,妹妹叫做樓海晏。
立於天地的名字,隻有眼前這個女人的兒女才擔得起。
揉著眼睛的樓海晏出來了,不過抱著她的不是奶娘,而是季翊。
“定國侯來了?”季翊抱著女兒,站到樓音身旁,摟住了她的肩膀。
席沉依然緊閉著嘴,對季翊行禮後,目光留在了樓海晏身上。
那是一個多麼精致的小女孩呀,白皙幹淨,粉雕玉琢,仿佛一顆發著光的夜明珠。而剛起床的小女孩眼裏還有睡意,朦朦朧朧的眸子裏蘊著水汽,她看了一眼席沉,突然就伸出了手去。
“抱抱。”
席沉顯然愣住了,他僵在原地,看著樓海晏不知所措。
樓音和季翊也吃了一驚,隨即說道:“看來小念很喜歡席沉呢。”
此時的樓海晏有些不耐煩了,六歲的她已經能明確的表達自己的情緒,她眉頭一簇,將雙手舉高了點,說道:“抱抱!”
這兩個字像命令也像咒語,席沉就這麼伸出了雙手,樓海晏見勢就攀了上去,整個人掛在他身上。
季翊手把手地教席沉怎麼抱孩子,但席沉雙手僵硬,勒疼了樓海晏,她便又掙紮著要回到季翊的懷抱。
席沉臉一紅,往後退了兩步,說道:“拜見公主。”
他終於開口說話了,樓音和季翊都不可置信地看著他。隻是沒想到,他開口說的第一句話,是這二十幾年來說的最多的四個字,“拜見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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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大家漸漸發現,席沉隻有在和樓海晏待在一塊兒的時候才開口說話,麵對其他人就沉默如啞巴,即便是麵對皇帝,他也不願意開口。
席夫人也為他挑選了許多家姑娘,可一問席沉意見,他總是搖頭,如此一來,他的婚事又耽擱了下來。
一晃眼,七八年時光過去,席沉已經過了而立之年,卻還是孤身一人。
哦不,他不是孤身一人,他身邊總是跟著一個豆蔻少女,一高一矮的兩個身影常常出現在西都各處,在南屏珠橋,在摘星樓,在蓬萊島,在幽月湖。
西都每一處可如畫的美景裏,都有他們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