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早已明白,自己一旦在那戲台上唱出點名堂,早晚會再次碰觸到當年的人和事,早已在心底為自己打好了氣。賈環本認為,不管麵對了什麼,他都能夠漠然處之,將一切都摒棄在心扉之外。
但很顯然,他錯了……
“爺,您怎麼樣,可是做噩夢了?哎呀,看看這一頭的汗,我給您倒杯茶去……”丫鬟本是睡在外間的,聽見了裏麵的囈語和驚呼聲,連外衫都沒顧得上披,便連忙小跑著進來。一打眼便瞧見,她家爺臉色慘白地坐了起來,額上、臉上全都是汗,微張著嘴連連喘著大氣。
賈環一手按在胸口上,一手接過丫鬟遞來的帕子擦拭著汗水,待將茶水接過了也不急著喝,緩了緩臉色,道:“彩霞,我沒事,不過是夢見個小鬼兒罷了,這會兒已經緩過來了。明兒還有的忙,你也快去歇著吧,去吧。”說罷,向丫鬟勾了勾嘴角,擺著手將人打發出去。
彩霞有些放心不下,瞧環爺這模樣,怕是夢到了當年榮府被抄之後的事了吧,心裏怕是不知道多難受呢。榮寧兩府那麼多主子奴才,落得下場最慘怕也數得上環爺了。隻是,她一個做奴婢的,也不知該如何勸慰,怕也隻有好好伺候著罷了。
打發走了彩霞,賈環也並沒有躺下,反披了件外袍起身來到窗邊。
方才,他夢到了當年的人和事,夢到了那個早已經不屬於他的家,夢到了那些早已重享榮華的家人,也夢到了那個早已將他舍棄的老爺。
當日榮寧二府被抄,賈家闔家上下都被抓進大牢,等待朝廷的處置。賈環尚且還記得,那時的自己不過剛滿十五歲,尚且還是個天真無知的少年,心中惶惶惑惑之餘,卻也並沒有太多恐懼。畢竟,他賈環不過是個小小的庶子,連闖禍的資格都沒有,有什麼罪過也落不到他的頭上,左右都有老爺和哥哥們在上頭頂著呢。
然而,厄運卻繞過了旁的人,也不知為何地筆直落到了他的頭上。就連兩府那些有些體麵的奴才還沒發賣完,他賈環卻已經被人拎出來買走了。而買走他的,竟還是個戲班子。嗬,本是個國公府第的少爺,冷不丁地就成了個下九流戲子,他合該一頭碰死啊!
更加讓賈環崩潰的,卻是那後麵發生的事。那日他才被賣了去,第二日就傳來了消息,榮國府得了恩赦。當今聖上一道旨意,老爺賈政不但不擔罪責,更是得沐天恩恢複世職,一家上下又重新回到那座敕造的榮國府裏。
多麼讓人驚喜莫名的消息啊!
賈環卻還記得,因他那時不聽戲班班主的,被狠狠地教訓了關起來。等他被關了好幾日之後,才知道這件事,當場便哭了個昏天黑地,叫囂著讓班主將他送回府去。而那之後的情形……賈環已經不願再回憶。
總之,從那之後,他便不是榮國府的環三爺,也沒有那個是他生身之父的老爺了。
古往今來,賈環不知道有幾個人旁觀過自己的喪事,他隻知道自己是其中一個。一個不成器的庶子,能夠得到那樣體麵的喪事,倒很是難得的。政老爺當初那麼做,如今想來就該是在教他呢。
既然已經丟了賈家的臉,就趕緊去死吧!
奈何,他賈環是個不聽教的。仰首望一眼床邊的弦月,賈環的臉上揚起一抹淡淡的笑,在那清冷的月色映襯下,看上去沒有絲毫的溫度。
不過是又想起了當日的事,就這樣也不能安寢,他的心境還是不過關啊。若是叫師父知道了,定是要再教訓他一頓的。
賈環無聲地喟歎一聲,邁步回到床上睡下。明日還有堂會要唱,又是在忠順王府的堂會,可不能精神不振地過去,不然怕是要吃些掛落的。那些達官貴人們,又有哪個是好伺候的呢?
第二日一大早,賈環才剛起床在梳洗時,便有人來通報說“忠順王府的車已經候在外麵了”,讓他快著些。賈環當下不敢怠慢,連忙換了身衣袍,顧不上用早飯便去了。
馬車走得並不算太快,大半個時辰才來到王府之外。即便曾經是榮府少爺,賈環也並不曾到過這等王府之地,卻沒想到如今卻有了機會,也不知是不是該說是造化弄人。五間的正門在門前一閃而過,載著他的馬車停在一處角門處。
“環官兒來了,快隨本官進去吧,王爺可是一大早就等著你了,方才都遣人問兩三回了呢。”長史李平居然就等在角門裏,一見賈環來了便揚起個笑臉道。
“多謝李大人相候,真是折煞小人了。讓王爺久等,實是小人的罪過,小人這便隨您向王爺賠罪去。”賈環見是他,忙躬身行了禮,借著他相扶的動作,不動聲色地塞了個荷包過去。
李平略帶詫異地挑了挑眉,也不著痕跡地收起了荷包,臉上的笑容略實在了些。他一邊廂引著賈環往裏走,一邊廂壓低了聲音,道:“王爺向來喜歡聽話乖順的,隻要能哄得他老人家開心了,什麼好處都少不了你的,可莫要學琪官那等沒眼色的,知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