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2章 永生的廢墟(3)(2 / 2)

蒙地沉沉地倚著我的肩,手搭著我的手,沉睡得猶如一片堅冰不化的湖麵。我望著前排阿凱的背影,幾次想要喊停,又幾次壓下了衝動。忽然,極為舍不得離開這裏,隻想和身邊這個風華散盡的男人,一道留在這不辨前生還是今世的原野上,留在這隱約塗抹著久遠以前狂飆一般掃過的青春血痕的夜色裏,好好側耳傾聽一下,所有在這片土地上永恒存留下來的生命,發出的那像春天蓬勃生長的草節所發出的一樣,無邊洪荒也難以淹沒的嗶剝心聲。

覆在我手上的手突地抽搐了一下。

我是凶手!是我殺死了老田!自己卻還苟活到今天!昏暗中,蒙地坐直了身子,含混地嚷著,朝著四下揮舞起手臂。假如我能跟著老穆他們一起走,那半路遇見老田,他就不一定非得堅持返回去,也就不會獨自一個人陷入絕境。老田,你告訴我,我到底是在哪裏做錯了?最後時刻,你心裏究竟是怎麼想的?聲音變得尖利刺耳,如同兩片鐵器相互刮擦。

別想那麼多了,別責怪自己了。既然是冒險,就注定會有危險發生,注定會有不可預見的結果要麵對。老田自己一定也明白這一點。這就是人生——命運並不總是能夠按照我們最美好的願望、最堅強的意誌被掌握。我們不可能在同一時刻做出兩種選擇。我們不可能將一隻腳同時插進向東流和向西流的兩條河中,我們不可能行走在既向東流同時又向西流的一條河中……我捂著疼痛的眼角,竭力用正越來越接近於失守的邏輯勸解著。

你給我閉嘴,別拿那些混賬邏輯來擾亂我的心性!蒙地的鼻子直抵到我眼前,喊叫聲幾欲揭頂。把車開回去!我不能把老田一個人丟在這兒!他的靈魂在詛咒我!我聽到了!聽到了!!聽到了!!!

沒等我放下捂著眼角的手,他就猛地向前一撲,大半個身子探過椅背,去搶阿凱手中的方向盤。我雙手抓住蒙地的衣服後襟,拚了命地朝後拽他,但他就像一頭即將被送上屠宰機的公牛,瞬間爆發出一股能夠踏平整個屠宰場的力量。他和阿凱撕扯著,扭打著,讓我完全看不清哪個頭是誰的頭。

車身幾乎側立起來。我後腦重重地磕到車後幫上,手中隻抓著一片衣襟殘片。

車身劇烈地顛簸了一下。我終於經曆了我曾親眼所見,卻不曾有機會親身體驗,在那被巨浪顛翻的小小橡皮船上的感受。

明月旋轉著隕入大地,青草與泥土的芬芳撲鼻而來……我比被巨浪推湧還要迅速地,穿過了一個幽黑的時光隧道,看見一條藍色的圍巾,在那座廢墟上空高高飄揚……

我揉了揉遮在眼皮上的一層黏糊糊的液體,模糊地看見,視野裏不遠處,一處地勢稍高的緩坡上,屹立著一麵石碑—— 一麵堪稱巍峨雄壯的石碑。由於我姿勢的原因,那石碑以一種泰山壓頂般的氣勢,斜斜地傾向我,像是隨時可以坍倒下來,將我拍成齏粉。

大地在下,明月在上。青白的月光明晃晃地照著石碑。我完完全全看清了那上麵的三個大字,那就像凝固的三攤血跡。

更遠一些的地方,停著一些車。稀疏的草叢中,凸起著幾頂蘑菇似的布篷。

好了好了,醒了醒了。頭頂響起七嘴八舌的聲音。一些平板的臉,剪影一般在眼前晃動。我努力辨認,卻沒有發現一個想要看到的。我試著轉動頭頸,要往另一側再看一下,但剛稍稍一動,就立刻引起一陣不知置身幾度空間的暈眩。我隻能繼續讓一側臉緊貼著寒意浸潤的大地,一動不動地望著那三個幹涸的血一般的大字。

黃河源。

終於聽到一個急於想要聽到的聲音。

這不是真的源頭……這是個假碑……我得去找老田帶我們上的那個源頭,找我們立的那塊碑,還有那隻我這一生中見過的最大的牛頭,那兒才是真正的源頭……這兒不是真的……你們誰也別想騙我……假碑搞得再大也是假的,越假就越大,越大就越假……

我喊了一聲阿凱,沒有應答;我掙紮著又提高聲音喊了一聲,仍舊沒有應答。

隻有那個熟悉的聲音,兀自在越大越假越假越大地喋喋不休,語速越來越快,猶如一個高速旋轉的旋渦,要將一切它能夠拽扯得到的生命,通通卷入一個亂礁林立的深河之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