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直到黃昏,那守站人也沒能找到那座廢墟。接下來的三天裏,他每天白天都帶著指南針,出去尋找那個廢墟,每次都選定一個不同方位。但他為此所做的一切努力,最後都隻證明,不過是一場徒勞接著又一場徒勞。
水文站繼任者說,直到又過去一些年,他隨上級領導來這裏檢查工作,結識了他那位前任,才有機會成為知道這故事或者說這秘密的第二個人。那時他的前任已經不很年輕,已經謝了頂,仍然還沒能成家。已經不很年輕還謝了頂的前任守站人,對未來注定的繼任者反反複複說,你說,那一切要不是真的,那我手裏怎麼會有這杆槍?我怎麼也不能忘記,我從那人懷裏拿起這杆槍時,他那最後一個眼神。那一切都是真的,不可能是我的想象。這槍也是真槍,我還確確實實用它放過三槍,很響,真的,很響,不信,哪天我再放一槍給你聽聽。
再過去一些年,已經很不年輕的水文站前任守站人,早已習慣與孤獨為伴、離開孤獨便再無第二位朋友的守站人,已經再也不像一尊可愛的泥塑大阿福的守站人,在返回縣城休假的某個夜晚,用那把刻著T字的獵槍,靜靜地,響亮地,送自己到了另外一個世界。那是他見到那個永不再現的廢墟之後的第十個春天。
那後來——這麼多年來,我也一直在找那座廢墟,但是無論如何,都找不到。不乏聰明的水文站繼任者,一下子就明白,我想要問的是什麼。
以前,在沒見到你們之前,光聽我那位前任講,我還不太敢相信,他說的那些都是真的。就算有這杆槍,也不能真正說明什麼,對不對?有時我也想,這會不會是他一個人在這裏待久了,太孤獨了,神經有些不太正常了,胡想出來的故事,然後,自己又把這胡想當了真;再不然,我想,他就是看到了海市蜃樓。不過,我在這兒待了這麼多年,可就一次也沒看到海市蜃樓。聽說,這裏一般也不常見到海市蜃樓,有的老人一輩子隻見過一回,有的人一輩子也沒見過一回。繼任者語氣堅定地又補上一句,不管怎麼說,反正鬼我是不信的,能夠一個人守在這裏的,都不信鬼!
鬼,我也沒見過,但那廢墟,是真的!我抱緊槍,說出的每一個字都像出膛的子彈一樣砰砰作響。那個廢墟,千真萬確存在過!那個廢墟,我親眼看見過,在裏麵待過!
繼任者臉朝向我,眼瞪得黑快要從白裏掉出來。你說的和那個年紀大的男人說的一樣,那人聽了這故事後也說,那廢墟千真萬確存在過,他親眼看見過,在裏麵待過。繼任者紫黑的嘴唇,眼見得變得灰敗。
車終於停下來。
昏黃的天色像溢出岸際的湖水一樣漫漶在大地之上。蒙地神情恍惚地佇立在疏草叢中,目光飄零地望著遠方。風將他灰白的頭發吹得比目光還要飄零,他看上去就像是一片夾在一部叫做往事的書中被遺忘的枯葉。
沒有什麼廢墟,我早知道,沒有那個廢墟;在這個世界裏,我們根本找不到那個廢墟;那個廢墟,它在另外一個世界;另外那個世界,誰也不知道它丟失在了哪裏……
我站在蒙地身後,不出聲息地聽著他的自言自語。他的聲音猶如一串暗力強大的旋渦,要將靠近他的一切有機和無機物體,通通吸入一個亂礁林立的深河之底。
坐在一旁的阿凱告訴我,原本他是想開著車,讓水文站守站人領著路轉一轉就算了,但蒙地堅持要下車走,說要找回當年那種跋涉的感覺,怎麼勸也不行,沒辦法,隻能聽憑他的意願。
我上前挽起蒙地的胳膊。他順從得像個牽線木偶一樣,跟著我走向車子。
根本就沒有那個廢墟,嘿嘿,對吧?蒙地突然甩掉我,跨前一步站定,將臉正對向我,將那隻有在那些白森森的牛頭骨上才能見到的眼神射向我。我避開他的視線,挽起他,繼續走向車子。
我們踏上了歸途。
蒙地顯然已經極度透支,一上車,就將頭倚在我肩上,不再出聲。夜色已近蒼茫。我望著窗外,心裏像是在做著殊死抵抗似的,一遍遍對自己說,那廢墟,一定是有的;對我來說,它不可能沒有;它就在我身邊這個世界裏;無論過去現在還是將來,它會一直在那裏,無論今生今世,我們是否能夠再次找到它。
將守站人送回水文站,告別鄂陵湖,繞過星星點點的小水泊,車子上了公路。
天色已鐵青。又是一輪圓月,又是不見一粒星鬥。那種不辨向前還是向後的失衡感,再次控製了意識。隻有去望那幽藍的湖水,感覺它是在漸漸地小下去,才能確定,是在遠離了,但是,不能肯定,究竟是朝哪個方向遠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