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章(3 / 3)

從昨天晚上聽到消息到剛才他都沒有覺得特別的哀傷和難過,有的隻是對於既定事實的考量。他甚至考慮到依照局勢的發展讓蝶悱惻到西塞去反而對他和她都要好,他可以不在意赫連邱要她去做什麼,他不想她成為桎梏自己的條件,他隻要她遠離將來的風暴好好地活著。

冷冷地在心中笑,他向來就很自私,卻還自以為是地認為隻有這樣對大家都好。可是他已經不能回頭。

等到回過神的時候他才發現自己早已“走”到了她的帳外。

直到第一眼見到她,他才忽然覺得刺痛無比。恍然發現在她吻他的那個夜晚,她就已經把那把淬了毒的釵送進了他的心裏,直到毒蔓延到全身才被他察覺——原來他的心一直血流不止,他甚至以為自己就會這樣在心裏流一輩子的血,然後表麵上淡而處之。他甚至沒有想過止血的方法,就讓這支發釵插在他的心裏,有了必死的覺悟,因為它一動就痛,一想起她就會血流不止。

“琴淵,”這是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我知道,我這輩子欠你太多了。如果不是我,你現在可以走路,可以用很好聽的聲音說話;也許還會有一個女孩子用她的生命愛你……對不起……還是那句話,如果還有下輩子就不要再遇見我。”

一切因為他的琴音開始失控,他沒有辦法阻止自己內心的宣泄:“這一輩子我隻會記得有一個叫莊月華的女子,她為了達到目的會用一身的嫵媚去誘惑別人,她可以一時興起整夜整夜地泛舟江上隻為一醉,她可以為了國家放下血海深仇襄助自己的仇人,她隻對著我撒嬌隻對著我無理取鬧……她為了救我逼我對自己的身世隻字不提甚至不要開口說話……她本來可以殺我卻救了我……如果還有下輩子,我希望還可以遇見她……哪怕我再一次不能開口不能走路……”

“我們走吧!”她突然轉過身按在他的琴弦上,神情狂亂,“不管去哪裏。我不想再去想什麼民族大義、國家危難。這些我已經想了快一輩子了,我為了它們失去了太多。我不想它連我的心都要左右,如果我真的去了西塞我一輩子就再也回不了東陵,我再也回不了長安,再也見不到王爺和佑蔭,再也不能……和你一起看春天江岸的桃花……聽你彈琴。”

她的一字一句深深誘惑著他,讓他相信她口中所說的美好的未來。他想點頭,想緊緊抱住眼前這個即使自己哭了都沒有發現的女人。

如果可以,他真的想說一些安慰她的耳語和解釋,承諾一些他自己也沒有辦法保證的未來。

他伸出手握住了她的肩,為她擦去眼角泛濫的淚,再次說著連自己都恨的殘忍:“你和我都知道:你說的隻是氣話。”

她默然,隻是看著他。然後一字一句咬牙道:“有時候我竟然覺得你比王爺還狠心。你會後悔,讓我去西塞你一定會後悔。”

他知道,卻不知道此刻除了擁抱還能做些什麼。有一些話,終究還是不適合他。

她突然笑了,“我總是說我唱戲唱得多麼的好,卻從來沒有唱給你聽過。你的琴天下無雙,卻從來沒有好好為我彈過一曲。今天晚上你以琴代簫為我彈一曲西廂吧,我唱給你和王爺聽。你要記得,我隻唱這一次……”

她看著他啞然道:“如果可以開口說話吧,當我自私一次:真想再聽你叫一次‘月華’。”

他喉頭上下劇烈地滾動,想要開口卻力不從心隻有緊緊、緊緊地抱住了她。

梳妝台上:梳子、描眉的石黛、胭脂、鉛粉、發綹整整齊齊地放著。她一樣一樣仔細地用,眉如遠山雙目飛紅,顧盼流轉之間已然一個弱不勝風的崔鶯鶯。換上水袖戲服施施然地起身,看著銅鏡中一身粉黛的自己,嫵媚地一笑。她這一笑就像太陽下的白雪——耀眼純粹而短暫。

夜晚,仍是一輪滿月在空,涼得如水一般。

整個草原隻有他們三個人。楚琴淵坐在輪椅上,淮斟站在他的旁邊。三個人的表情平靜,楚琴淵一按弦,略去了老旦的念詞直接轉入了正宮調的青衣唱詞。

她一身紅色豔豔的衣服,款款上來張口唱道:“碧雲天,黃花地,西風緊,北雁南飛。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

她唱得極為用心,移宮轉調之間風情無限。她的姿態,她的唱腔,她的每一個表情每一個動作,刹那間仿佛一捧胭脂淬成的漿從青蔥的手中滴落,緩緩的……慢慢的……一滴一滴;仿佛還可以看見血一般的胭脂在半空中墜落的姿態。

淮斟心中一驚,他從來沒有見過蝶悱惻這樣瀲灩的樣子,燃燒生命一般的壯美和淒清,他的心中從來沒有此刻這樣無助過。

楚琴淵隻是在彈琴,表情是前所唯有的冷。他仿佛在麻痹自己,不要在她的聲音裏迷失方向。

在她唱“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時楚琴淵已經不記得自己彈的是什麼,目光開始迷離,眼前隻有唱戲的她,初次抱月見時的她,長安酒摟上聽戲的她,夜晚一身水袖戲裝拿著釵絕情的她,吻他的她……無數個夜晚天上的月亮,然後她此時臉上沁了胭脂滑落腮下的淚……

紅色的胭脂和淚……

清晨,在她那一句唱得刻骨的“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中,他看著她走出軍營上了赫連邱派來接她的馬車,一身白衣,白衣勝雪。

他不知道怎麼回到自己的帳中的,等到發覺的時候,自己的麵前放著一塊繡著白玉蘭綴著鵝黃色穗子淡藍色的琴套。惶惶然,他拿了起來細細地看,其中一朵花的花蕊竟然是紅色的。

紅色的花蕊?血——月華的血——月華……

——“如果可以開口說話吧,當我自私一次:真想再聽你叫一次‘月華’。”

月華!

他的清冷高越和默然旁觀因為這兩個字而全數崩潰。他緊緊拽著琴套,不管自己從輪椅上翻了下來,不管自己要爬著才可以到營口,他腦海裏隻盤踞著兩個字——月華。

他想見她,哪怕隻一麵!這是他第一次放任自己所做的決定。

聽見響動的林滔急忙跑了過來扶起他急忙問道:“出什麼事了?剛才不是還好好的嗎?”

他抓著林滔的衣服拚命搖著頭,喉頭劇烈地滾動大口大口地喘著氣。一股挫敗感尖銳地刺著他,他此刻開始恨起自己為什麼不可以開口說話!他拽著林滔的手益發地用力了,另一隻手抖著把琴套遞到林滔麵前,眼神淩厲而希冀地看著他。林滔一看到琴套就立刻明白了,大步抱起楚琴淵上了馬然後自己翻身上馬往西塞方向狂奔而去。

等到遠遠地看到蝶悱惻的馬車進了西塞邊塞之後,楚琴淵看著漸行漸遠的馬車一口血從喉頭湧出,“……月……華……月華……月華!”

“月華——”

蝶悱惻坐在馬車裏突然隱隱地聽到一聲沙啞的大喊。聲音失去了溫潤也失去了他一貫的泰然處之。這兩個字喊得像隻盤旋在頭上的貓頭鷹,一遍一遍地數著人的眉毛,等到數清楚了人也就死了。

她笑了,伸手抹去了眼角溢出的淚,取了簫也不去管什麼音律宮調,一聲長、遠而尖銳的調和著他的“月華”衝天而出。

簫,卻給她吹出了笛子清揚的音。音,卻隻有這一聲。

他終究還是如了她的願,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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