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畫虎不成(1 / 3)

唐貞元初年,韓滉在簡陋的書房裏作畫。他雖然被封晉國公,身份尊貴,但半生寄情於書畫,尤其擅長畫畜物,一幅《五牛圖》名傳天下。

“爺爺!”六歲的小孫子從滿箱畫作裏抽出一軸泛黃的舊畫,展開來,笑嘻嘻地說,“這幅畫兒好看!”

韓滉一怔,飽蘸墨汁的筆,頓時停在了半空。

那的確是一幅神形兼美的白虎圖,虎頭後轉,似乎在回顧什麼。

小孫子雙手把畫舉到眼前又看了看,突然發現不對,奇怪地問:“這副畫……怎麼還有幾筆沒完成呢?”

裴大少很不樂意和老爹一起出門。

他爹娘成親得早,老爹十五歲就生下了他,隨後扔下他們娘倆赴京趕考,考砸了,仍是探花。裴探花氣質出眾,天生相貌底子好又瀟灑愛笑,常穿一身白衣,帶著十五歲的兒子上街,仍然雅逸翩然少年模樣。父子倆在客棧裏喝酒,常有不識趣的酒客來湊熱鬧。看兩人相貌相似,一出口就是“兩位兄弟氣度不凡……”這種開場白也就罷了,問題是——

裴大少在心裏問候了對方祖宗千兒八百遍,被當成兄弟也就算了,為什麼我是兄長啊?

內牛滿麵的裴大少低頭默默地吃麵前一碗牛肉麵,他話少、人悶,雖然相貌上乘,但很快就會因為言辭木訥不擅應對而被人遺忘。相比之下,少女們那些個羞怯怯的媚眼兒,江湖客們那些個久仰久仰的熱辣抱拳,書生公子們那些相見恨晚的深情酸話,都會蜂飛蝶舞般簇擁在談笑風生的裴探花身邊。

裴探花實在也是個人物,有時極品得連裴大少都很不好意思。裴探花買一件白棉袍子,自己動手縫縫補補,四個銅錢的廉價布竟被縫出幾分蜀錦的味道。最近的一次過年,家裏實在揭不開鍋了,裴探花借來半袋紅薯、幾根小蔥,竟然也做了一頓香噴噴的年夜飯。

忘了說,裴探花姓裴,名探花,他爹給他取了這麼個花花紅紅的名字,他覺得不太滿意,主要是筆畫太多。於是經過認真思考,他給兒子取了個簡單好寫的名字,叫裴大少。

裴大少從兩歲會說話起,就纏著裴探花問同一個問題。確切地說,這是兩個問題。它們結結實實困擾著小屁孩裴大少,並伴隨他度過青春期。

每當看到形形色色的女子和裴探花彈琴、喝茶、吃火鍋、賭骰子,裴大少都老實地站在一邊,肅然起敬。打小他就知道,這些女人一個也不能得罪,指不定哪天自己就得張口熱淚盈眶喊一聲“娘”!

——裴大少的問題是:我娘是誰?她到哪裏去了?

據裴探花自己說,當年他考試考砸,又在回來路上為了吃一碗長安酸辣豆腐排了三天兩夜的隊,耽擱了歸家的時日,小妻子負氣出走,從此他就沒見過她。

你沒有想過去找她?裴大少問。

“想過啊。”裴探花認真地回答,“但是我路癡,會迷路。”

裴大少為人實在,但還沒實在到相信老爹這一套說辭。那平康坊的才女段娘子捉著他的小手教他寫大字,隔壁梳著墮馬髻的豆腐西施常給他留一碗熱豆腐,帶一把軟劍跑江湖的烏小妹帶各種有趣的玩意兒給他……她們都對他很好,她們中間有沒有他的娘呢?

一直到十五歲,對裴大少來說,這個問題仍然是人生最大的謎題。人說腹有詩書氣自華,經常思考“她是誰,我從哪裏來,她到哪裏去”這種終極哲學問題,使裴大少頭大如鬥,臉容沉鬱,少年老成——

這也許就是他看起來像他爹他哥的原因了。

一直到最近,各種蛛絲馬跡讓裴大少赫然察覺,那個困擾他十幾年的答案就要水落石出了!

事情的起因是一盒胭脂。

說起來,裴探花雖然進京趕考名落孫山,但他彈琴賦詩作畫、縫衣洗菜下廚都很拿手。不過,他最擅長的還不是這些,而是另外一樣。

畫眉。

在平康坊——城裏有名的青樓為姑娘們畫眉上妝,就是裴探花換取一日三餐的工作。他沒事時在家裏把橘皮、白瓜瓤和桃花碾碎曬成粉末,製成胭脂,品相效果都不錯。

半月前有一晚,裴探花夜裏打著燈籠鬼鬼祟祟地出門,裴大少忍不住好奇心跟上他,發現他跑到一個岩洞裏捉蝙蝠。秋夜寒涼,裴探花隻穿了條薄褲子,膝蓋小腿上都是濕漉漉的,手裏卻拎了個厚厚的黑布袋,左撲右跳,直到裝了一大滿袋蝙蝠,他才小心地把布袋紮好,從凍得青白的嘴唇朝掌心嗬了口氣。

“你幹嗎?”洞外,裴大少在已經等了他很久。

“呃?!”裴探花愣了一下,臉上的表情說明他很心虛。

裴大少沒說什麼,心裏默默地:你不會是撿到本武功秘籍,心血來潮想要修煉什麼絕世神功了吧……

“褲腿濕了,走光了!”裴探花一聲哀歎,把滿頭黑線的裴大少拉著往回走,手裏緊緊抓著那袋蝙蝠,一邊走一邊得意而神秘地說,“我新研製出一種胭脂!除了增加氣色,還可以讓肌膚潔白細膩,潤膚駐顏,其中有種材料很關鍵……”

“什麼材料?”裴大少問出這句話,就立刻意識到自己問錯了。

果然,裴探花眼睛亮晶晶地回答:“蝙蝠的腦漿。”

“……”

裴家的破瓦屋漏雨,入秋以來氣溫驟降,床上被子就沒幹過,那件白袍也被父子倆拿來當被子蓋。

睡在濕乎乎的床上,裴大少輾轉難眠,腳邊的裴探花安慰他:“沒關係,小時候你尿床比這個還濕,我習慣了嗬嗬。”

聽完對方的安慰,裴大少的失眠更嚴重了……

話雖這樣說,不過,自從裴探花去抓蝙蝠,裴家終於添置了兩床被子,屋頂的漏水處也蓋上了新瓦片,雖然偶爾還會漏水,有時也能睡個安穩覺了。

這天晚上,裴探花回來得格外晚,手裏的黑布袋也癟癟的,一身狼狽沾滿泥漿,臉色也有幾分異樣蒼白。

裴大少嚇了一跳:“你怎麼了?”

“路滑摔了一跤,袋子被石頭磕破了,蝙蝠都跑了。”裴探花舉起袋子,上麵果然破了一個洞。

借著屋內燭光,裴大少才看見他濕漉漉的額發上沾著半幹的血絲。

“你頭破了。”裴大少默默地打來一盆熱水讓他清洗傷口。裴探花對著水盆許久沒有說話,仿佛盯著自己的倒影出神。半晌突然抬起頭,聲音凝重而欣喜地說:“啊,太好了,沒有傷到臉!”

裴大少鼻酸醞釀的感情頓時煙消雲散……

其實小時候,裴大少也默默問過裴探花:你琴棋書畫吃喝嫖賭樣樣精通,我們怎麼還這麼窮?裴探花摸著下巴想了很久,認真地回答:“也許是因為我們的姓不好?裴,賠麼……”

從那之後,裴大少徹底放棄了和老爹溝通這個問題。

裴探花新研製的胭脂很受歡迎,但因為原料有限,產量也很少。裴探花不知道為什麼,特地慎重地留下了一盒,藏在家裏那個跛腳的破木櫃裏。

東西被裴大少無意中撞見,原本也沒有什麼,但裴大少好奇想打開來瞅瞅,立刻被裴探花一把奪過來,緊張兮兮地把蓋子蓋上。這事兒就有點蹊蹺了。

“送給哪個紅顏知己的?”裴大少自然而然地問。

“不是女人,是男人。”裴探花嚴肅地回答。

“……”老爹不是吧?你口味越來越重了!

“這個男人玉樹臨風,才高八鬥,貌似潘安,”裴探花深情地說,“他就是你老爹我。”

“……”好吧事已至此,裴大少再多說一句都是犯賤,他默默地收拾自己碎了一地的好奇心準備走開,最後還是回過頭來,犯賤地問了一句:“你有約會?”

原本少年也壓根兒沒指望老狐狸會回答,沒想到裴探花……確實沒回答。可是他詭異的表情,讓裴大少頓時掉了一地雞皮疙瘩!

裴探花的臉紅了。

裴探花是什麼人?為了一碗酸辣豆腐丟了老婆,臉也不會紅一下的人。

接下來發生的事,著實超出了裴大少的想像。

裴探花身邊出現了一個從來沒見過的女人。說身邊也不太對,確切地說,是身後。

因為據平康坊的段娘子說,每次裴探花見了她就活像見了鬼,提前溜得無影無蹤。

“裴公子今天沒來。”

“裴公子剛走了。”

“裴公子來過嗎?不好意思我沒看到……”

這種推搪借口編多了,段娘子也厭煩,幹脆閉門謝客。那女子倒是鍥而不舍,從平康坊追到酒肆茶坊,裴探花躲她,她緊追不舍。終於有一次,她讓裴大少給碰上了。

裴大少幾乎第一眼就親近她。

那是個很特別的女子,腰間掛著一把刀。跑江湖的女子裴大少也見得多了,但沒有一個這麼風情的。那種風情是秋水挽劍的利落,是天涯走遍回眸如初的驚豔。她的舉手投足都讓人內心熨帖,像是一盞茶到了最適宜的溫度,帶著暖,浸透了久違的家的味道。

裴大少遲疑著上前,還沒想好要不要作自我介紹,蹩腳地問了句:“你……貴姓?”

“我不姓桂,姓祝。”女子衣袖一挽,露出雪白豐腴的臂膀,將砧板上的豬頭一劈為二,“叫祝靜思。”

祝靜思擅長打鐵,閑暇時也幫人殺豬、宰羊。在自幼缺少母愛的裴大少心裏,娘親就應該是這樣的。

“我爹是不是對不起你?”裴大少很慫地問——這樣的女子,年齡也不算小了,還單身一人,這個問題幾乎毋庸置疑……

“他當然對不起我,你就是證據。”祝靜思聞言冷笑。

裴大少心頭一跳——這句話什麼意思?但祝靜思轉頭去拎一大桶水,卻不理他了。

裴大少碰了個軟釘子,他不會喝酒,於是去喝杯茶遣懷。

傍晚,腳下青石冰冷,西天殘陽欲燃,毓秀茶莊裏隻有零零星星幾個人,其中有一個是裴大少不太想見到的。

那人叫馮基,一見裴大少就熱情地迎上來:“哎喲,這不是裴大少嗎?”

這位馮公子曾經因為追求平康坊的花魁被風流倜儻的裴探花折過麵子,他知道裴大少窮,隻喝得起粗茶,卻一把攬過裴大少的肩膀:“走走,兄弟點了個包廂,叫了君山銀葉,賞個臉?”

裴大少一向不太擅長拒絕別人,被他拉著進了包廂,裏麵倒是沒有其他人,馮基一反常態,親自給裴大少斟茶:“喝茶,喝茶!”寒暄幾句之後,他神秘兮兮地進入正題:“兄弟我有個秘密告訴你。”

“喔。”裴大少敷衍地應了一聲,他對別人的秘密沒什麼興趣。

“前幾天我府上來了個道士,”馮基臉色陰沉地湊到他耳邊,壓低聲音說,“他說,裴探花根本不是你爹!”

裴大少將一口茶水噴在衣襟上,抹著嘴嗬嗬笑兩聲,心想兄台你因為女人和我爹鬧了別扭,這我也知道,可你這挑撥離間也太假了吧。我們父子倆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長相,你說他不是我爹,難道是你爹?

“這十五年來,裴探花的模樣可有過變化?”馮基知道他不信,冷笑撚動著手裏的瓷杯,“你想一想,你小時候他是什麼樣子,現在他是什麼樣子?”

裴大少愣愣看著他,有點茫然。

是啊。人人都說裴探花生得年輕,但仔細想來,似乎又不對——十年前,他白衣年少;十年後,他仍然白衣年少,棱角眉梢一如當年,從小到大,裴探花的模樣似乎根本就沒有變化過……

“人都會老。他不會老,隻有一種可能,”馮基看裴大少的表情,知道上一句話已奏效,眼底滲出一絲幸災樂禍,“他不是人。”

裴大少渾身一個激靈。

“那個道長法力高深,捉過許多妖物。”馮基憐憫地看著裴大少,仿佛知道他心中的翻湧,“妖孽多擅長變化,他要當你的‘父親’,變得和你容貌相似,又有何難?”

窗外天色已暗,一輪雪白圓月掛在冷冷的柳梢。裴大少突然想到,裴探花每次去抓蝙蝠,似乎都在月圓的時候。

“這妖孽收養你,一定有不可告人的目的,我不妨告訴你,他會吃人的,就像山林裏的其他禽獸一樣。”

馮基滔滔不絕,裴大少沉默寡言,處事也向來實實在在。

他一拳揮在馮基臉上。

正循循善誘的馮基“哇”地捂嘴吐出滿口血水,牙齒不知掉了幾顆。這下,口才再好的人也沒興趣繼續說話了。君子動口,小人動手。馮基覺得自己是君子,可遇到裴大少這樣的小人,他隻能畏懼地後退幾步,笑容僵硬地抹了把臉上的血,有幾分可憐相:“我……我是好心提醒你,你不信就算了……”

裴大少臉色鐵青,一言不發轉身就走。

在他正要推開包廂門時,腰間猛然一陣劇痛,他頓時一個踉蹌,幾乎朝前跪倒。

偷襲的君子馮基,一腳結結實實踢在他的腰間!

接下來,裴大少不知道自己被揍了多少下,又揮出了多少胡亂的拳腳。隻知道兩人扭打在一起,眼睛被揍腫了,嘴角嚐到了腥鹹的滋味,馮基的拳頭雨點一樣捶下來,裴大少咬牙不肯認輸,直到對方舉起手邊的一塊硯台——

茶館風雅,包廂裏有筆墨紙硯,硯台是好幾斤重的墨石。

“哐!”一聲悶響,硯台砸在他頭上,裴大少覺得混亂的世界仿佛突然安靜了……

包廂的門猛地被推開了,好像什麼人衝了進來。裴大少想側頭去看,但耳邊一片虛空轟鳴,他隻能聽得到自己沉重的喘息聲,看得到自己眼簾被血糊住的顏色,渾身綿軟如在雲端。

在他最後的意識裏,仿佛看到一蓬炫目如雪的尾巴掃過,以及……裴探花的臉掠過眼前。

最後是馮基一聲慘叫,一切歸於黑暗寂靜。

裴大少醒來時,已經在自己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