腦中浮現出方爍躺在血泊中渾身抽搐的樣子,就像條被剖開肚子卻猶在掙紮的死不瞑目的魚。可謝煜不記得究竟往方爍身上捅了多少刀,當時腦中隻有一個念頭!鬼迷了心竅般,反反複複地撞著喪鍾,深信唯有方爍死了才能解脫,死了才能一了百了!
謝煜怔怔盯著自己染血的雙手,簡直無法相信他做了什麼。他向來不是個行事衝動的人,可痛下殺手的時候他卻堅信方爍是一切不幸的根源,是玩弄他於鼓掌之中的罪魁禍首!以至於連辯白的機會都不給,一刀刀斷了他的生路,也斷了自己的後路。
謝煜痛不欲生地將頭抵在方向盤上,不知該何去何從。腦中那惱人的鍾聲終於消停,可這詭異的安靜卻又像恐怖片裏鬼魂出沒前的壓抑伏筆。方爍那一雙怒睜的眼,死死盯著他,從草叢裏,從車窗外,從路燈上,從座椅下……
謝煜嚇得驚叫一聲連滾帶爬地下了車,漫無目的地晃了一晚,隨後在破曉時,被巡邏民警逮了個正著。他說不清身上血跡的來源,精神恍惚,口中念念有詞,依稀是個“魚”字。
那一雙無處不在的魚眼,轉瞬間成了隔音玻璃上的孔洞,空洞對麵坐著個與他有著相似輪廓的男子。
“謝煜,把你已有的給出來這不叫補償,叫施舍。我要你給的,是你給不起的,這才叫公平。”
謝煜隻麻木地聽著,並未追問什麼,他的雙眼黯淡,像燃盡了清明後餘下的灰燼。他終於不再是那副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模樣了。
“方爍的命是保住了,但傷了胸椎,下身癱瘓,後半輩子也隻能在輪椅上度過了。”
謝錦天等了半晌,依舊沒有回應,他打量著玻璃對麵麵如死灰的男人,隻覺得那牢裏坐著的不隻是謝煜,還有他自己。
他終於替易楊報仇雪恨,讓罪有應得的人淪落成了這形同枯槁的模樣。
要給謝煜植入一個危險的念頭並不容易,他的戒心很高,很可能因為一句不恰當的引導就觸動了意識的警戒。謝錦天花了漫長的時間、耐著性子埋下引線,他無法暗示謝煜傷害方爍,但他不斷煽風點火,讓謝煜對方爍的迷戀節節升溫,這份感情漸漸關聯到了自尊,逐漸被抬高到與生命齊平的地步。在催眠的作用下,謝煜堅信他為方爍付出了許多,也犧牲了許多,且深陷其中、無法自拔。於是,背叛和戲弄便仿佛一點星火,以燎原之勢吞噬了理智,造就了這兩敗俱傷。
易楊他們經營的店鋪開業那天,謝錦天讓人悄悄送了花籃,花籃裏那張怎麼都不像出自他手筆的畫著“警長”的卡片幾乎耗費了他一整晚的時間。然而他真正的賀禮,卻是謝煜與方爍的玉石俱焚。
然而易楊看起來並不像他所預期的那樣,生出大仇已報的快慰。他一路尾隨著獨自回家的易楊,看到他那垂頭喪氣、悵然若失的模樣,不覺有些心酸,也有些氣餒。然而轉念一想,易楊或許隻是一時間還未能消化大仇已報的事實,他不該就此停下,而應該給予接二連三的“驚喜”。
謝錦天的第二個目標,便是曾經也催眠過他的餘潛。
餘潛向來理智,本身也擅長精神分析,要找到交集對他下手十分困難,但他的妻子卻是個不錯的突破口。她原是農民出生,因著當時崇尚工農的時代背景才被書香門第的餘家相中,餘潛也是順從父母之命才成了婚,婚後才發現與這位妻子根本毫無共同話題。夫妻間便因此相敬如賓,連子嗣都不曾有。等這位妻子從國企退休,便整日出去打麻將,排遣寂寞。謝錦天便找人借著麻將桌接近她,帶她玩些賭錢的局子,她贏了些蠅頭小利便越打越大,從幾百到幾千,最後到了幾萬,哪知道那天連輸了幾局,急於翻盤的她,匆匆取了存款,卻又輸得血本無歸,還倒欠了幾十萬,被人上門潑油漆、灌膠水,餘潛知道後怒其不爭,可報警也沒有用,終是被那幾個小混混天天騷擾得沒了法子,四處借錢還了錢。
哪知屋漏偏逢連夜雨,餘潛在最近一次體檢查出了癌症,已經擴散,醫生說化療已經沒有意義了,不如把餘下的日子過好。
可要怎麼過好?
餘潛幾次救下因為愧疚而企圖自殺的妻子後,隻覺得心力交瘁,一夜間仿佛老了十幾歲。
他開始回顧一生,開始交代後事,隨後他想起了易楊,這個他虧欠最多的孩子。
那天,謝錦天看著易楊目送餘潛離開時的眼神,忽然有些懷疑自己的所作所為是否當真能令易楊解開心結。如果說這些人罪有應得,為什麼易楊卻依舊悶悶不樂?
誰能把從前的易楊還給他?
那個不善言辭卻溫柔澄清的鄰家男孩,已經被他和那些罪大惡極之人合謀溺死在了晦暗的過去裏。他要如何將他眼中的黯然連根拔起,如何將他心中的荒蕪灌溉成能滋長溫情的沃土?
沒有人能告訴他,他唯有用他的方式來填補悔恨的溝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