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視廳的地下六樓,於公開的紀錄上並不存在的這個樓層──對屍人特別班〈STAB〉就設置在這裏。
吻合一定條件的年輕人會怪物化的屍人事件,是極為微妙並需要慎重應對的問題。〈STAB〉就是為了隱密處理問題所設置的部署,人員在此地的出入被施以嚴格的管製,司令部就不用說了,研究室與餐廳等必要的設施也全部集中在這個地下。與其說這裏是警察當中的一個部門,不如說本身就形同一個獨立、完整的組織。
而且,既然是實戰部隊,〈STAB〉同時也坐擁射擊訓練場。
砰!
隨著一聲槍響,設置於前方的同心圓標靶發出了反應,亮起的著彈點遠遠地從中心偏離到上方。
「呼……」
櫂原優毅歎了一口氣,摸了摸自己的後頸。
雖然〈STAB〉的製式戰鬥服外觀印象那麼牢固又笨重,實際上卻是十分靈活、方便行動,不過穿著起來的舒適感就沒那麼受到注重了。內襯的觸感雖不錯,但是除了對抗物理性的衝擊之外,針對化學物質的防禦力也受到一定程度的考量,所以無論如何在透氣性方麵當然有無法克服的困難。
但是優毅的身體會汗如雨下並非溫度的緣故。季節已進入深秋,時間又是晚上,地下深處的〈STAB〉本部的空調也完美無缺。促使汗水排出的是另一個和熱度無關的原因。汗水滯留在優毅的粗眉上,鹽分流進眼角裏造成刺激讓他感到非常不快。
或許日光燈蒼白的光線映照著水泥牆,也會給人感覺比實際上還寒冷的原因吧。五個並排的靶場上無一例外,全都飄散著一股硝煙的味道,這房間待起來就是讓人無法感覺舒適。
不過對優毅而言,〈STAB〉本部內也沒有哪個地方能讓他放鬆心境就是了。
二個月前為止還是個平凡的──若撇開過去某個經驗不提的話──高中生的優毅,以家族慘遭殺害的事件為契機成為〈STAB〉的一員,並做為〈幻槍〉的使者。那是一種唯一能殺害和他同年齡層的人才會變成的不死身怪物『屍人』的武器。
「唷,你在練習啊,希利烏斯。」
「岩切巡查長。」
聽到被人以代號呼喚,優毅端正了自己的坐姿。國中時代學過空手道的他對上下關係特別敏感。
希利烏斯既是優毅在〈STAB〉所使用的代號,同時也是他所召喚出的〈幻槍〉之名。他們獵人的存在意義以及價值,和〈幻槍〉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可以說是命運共同體。
優毅和岩切極為有緣。優毅第一次碰見的〈STAB〉要員就是岩切,第一次擊發〈幻槍〉時隊上的小隊長也是岩切,就連在前幾天高速公路上的現場也是接受他的指揮。
用〈幻槍〉開炮來破壞屍人──在獵人們的用語中,把這件事稱之為『脫離童貞』。
以高中一年級生來說,優毅的體格算是不錯的了,但還是不如岩切。他體格之雄偉,隻要一站起來就會讓射擊訓練場的門看起來感覺比原本還要小上一號。
「就算有拔群的威力,我的《希利烏斯》也隻有射擊一發的能耐啊。所以得盡量提升命中率才行……」
使用者本人並無法選擇或決定〈幻槍〉的形狀與性能。有一說法是〈幻槍〉乃反映使用者的性格與心靈創傷所形成的。
優毅的《希利烏斯》在擁有引以為傲的最強威力同時,卻另有槍口被堵塞、設有複雜的安全裝置、無法輕易發射等問題。若不和敵人正麵交鋒,令優毅自己或其他人陷入生命的危機,安全裝置是不會被解開的。
槍管雖每射擊一次就會爆裂,但這並不成問題。因為遭到破壞的槍管會自動修複,但問題在於優毅一直承受不住那過度強烈的生理快感。
「既然如此的話,用實槍來訓練會不會比較好呢?『〈幻槍〉的實槍』這樣的說法是有點奇怪啦。」
從岩切後方暗處現身的人是高出水勇生。
他是比優毅還小一歲的國中三年級生。誇張的〈STAB〉戰鬥服,和他那尚未發育完全的瘦弱體格,還有既端正又伶俐的相貌一點也不搭。更遑論那個畫有不祥蛇發女妖徽章了。
「高出水,你不是在待機嗎?」
「剛剛結束啦。因為今天沒有出動,所以想說過來練習一下。」
由於采二十四小時全天候對應屍人事件的緣故,本部裏通常是由二至四名當班的獵人負責待機。之所以不采固定這種單純的輪值表輪班,而是依上層的指示變更編製的原因,在於所有的獵人都是未成年,還有課業在身的人占了絕大多數。
輪替夜班和早班、並注意盡量不要讓缺課的時間模式化。一個禮拜前的任務出動中,同為夜班的優毅與勇生現在輪值表會錯開的理由也是如此。優毅到明天深夜為止都不用當班,今天完全是為了自主訓練才來到本部。
「既然待機結束的話,還是快點回家休息比較好吧?」
明天是非假日,一般來說都必須去上學。優毅自己也是打算差不多把練習告一段落準備回家了。
「缺課多一點也不會有什麼大問題的。而且創倫學院是采直升式的製度,老師不會責怪什麼。比起課業,我還比較想努力讓身為獵人方麵的能力有所提升。」
聽完勇生的話,岩切提起手上的箱子,那是可以上鎖的金屬製堅固箱子。產生〈幻槍〉的手套就放在這裏,另由警察或自衛隊當中所挑選出的正規戰鬥員──強襲班隊員來搬運,並負責監管。即使隻是訓練用途,在沒有見證人的陪同下,獵人也不被允許碰觸。
相較之下,優毅拿在手上的模擬槍雖然形狀、質感、重量都是複製《希利烏斯》而來,畢竟也隻不過是塑膠製的訓練用仿造品罷了。為了做出區別,還刻意塗成感覺很廉價的白色。並施放和低周波治療器同樣的脈衝波來取代原來擊發〈幻槍〉時所伴隨的強烈快感。當然也不會真的射出子彈,而是以內藏在槍口的雷射筆來判定命中點。
「……畢竟我的《希利烏斯》不適合拿來訓練用啊。」
「可是你還不能隨心所欲地射擊吧?這樣的話我想還是練習一下會比較好。」
「…再看看吧……」
優毅曖昧地發出苦笑。
要擊發《希利烏斯》並非一件易事。如果是在實戰現場、敵人已經逼近到眼前的緊急狀況下,現在幾乎都能確實地發射了,至今他也收拾了三匹屍人。
不過還未曾在訓練中擊發過。
『別說是標靶了,搞不好連牆壁都會一舉破壞掉呢。因為這棟建築的防禦強度是以一般的武器,而非以〈幻槍〉為基準所搭建的。』
〈STAB〉科學班的主任全世界為數不多──幾乎可說是獨一無二的〈幻槍〉兼屍人研究者是這麼說的。
「岩切巡查長,麻煩你陪同我進行實槍訓練。」
「好……我明白了。」
岩切麵對和總指揮長室連線的室內電話和監視器,以工作性質的語調報告時間與職稱後,打開了手上箱子的鎖。浮誇的包包裏有一副右手用的黑色手套。
「奧格爾,開始〈幻槍〉的射擊訓練。」
做完宣言後,勇生套上了手套。在那無法判別出是雷射、琺琅還是蠶絲的奇妙光澤之中,讓人聯想起電子回路或神經網路的複雜線路依稀閃現。
組織通稱這個手套為〈黑革〉。關於它的底細則一無所知。至少優毅等這些獵人並沒有被告知任何事情。明確歸納出的要點,隻有適合這個手套的十來歲人類可以發現〈幻槍〉,以及隻有〈幻槍〉是能對屍人造成破壞的武器如此而已。
勇生進到從優毅右邊隔壁數來的第二個靶場裏,《奧格爾》在他的手中一點一滴顯現、構成形狀。那是一把槍管長短、口徑皆不一致的奇妙格林槍。
「……我要射擊了!」
在深呼吸之後,勇生的左手搭上握在槍柄的右手上輔助支撐,擺出開槍的架勢。
扣下板機的同時,槍管旋轉了起來並發出閃光,喘息與極度興奮的聲音一同從勇生的嘴裏宣泄而出。
標靶上穿過了數個彈孔。如彈痕形狀所示,《奧格爾》是自動連射型的。扣下一次板機至少旋轉一回,連射五發子彈。不過基本上,從〈幻槍〉所射出的是某種能量的團塊,並非實際存在的子彈。
緊接著第二輪射擊。勇生的表情更為扭曲了。無法完全緊閉住嘴巴,呼吸也變得上氣不接下氣。眼眶也跟著泛濕,臉頰因為充血而一片通紅。
不過,準頭並沒有因此而紊亂。合計十個的彈孔雖多少有些誤差,不過全集中在標靶將近的中心位置上。
「技術不錯嘛!和一開始相比,子彈的位置集中多了。」
岩切臉上掛著些許為難的表情做出了評價。
「……這樣還不夠!還要更精準些……而且得讓自己變得足以負荷住連續射擊才行……」
為了要提振精神,勇生掌摑自己的臉頰兩、三次後隨即回答道。但即使這麼做,他那常保銳利的目光依舊泛著濕潤,感覺有些恍神。
「可是我說你啊……那張臉不管怎麼看都不像沒事喔。」
「我不要緊的!」
這就是〈幻槍〉的效果。
和使用者本人的意誌或目的無關。隨著發射所產生的強烈生理快感是無法壓抑下來的。蠻橫地強迫撬開腦內麻藥的活門,意識的集中會被擾亂困惑。
就好比有種又滾燙、又粗大、又甜蜜、感覺滑溜的東西被灌進延髓的中心一樣──並且不是緩緩地深入,而是一口氣直接灌頂──快感這種東西,是沒辦法向沒有經驗的人說明的。
沒有應變的對策,隻能去習慣它。
而要熟悉〈幻槍〉,就是要不斷去擊發它、就是得反覆沉浸在愉悅歡樂的情感之中的意思。
同時也是得與敵人相會,將其破壞殆盡的意思。
「第三輪射擊、準備開始!」
雖然沒有必要一一口頭報告,但為了讓自己情緒緊繃,勇生依然喊出聲音並扣下扳機。隻見彈著點七零八落。強烈的快感擾亂了集中力,以及對肉體的控製能力。縱使某種程度上的習慣是有可能的,想要完全控製卻是束手無策。這就跟饑餓與尿意、亦或者射精同理,是十分純粹的生理反應。
「果然三連射左右就是極限了嗎?」
「不……次數還要更多……因為我的《奧格爾》威力貧弱。不善用連射,藉以提升傷害值總量的話不行……」
勇生瞥了優毅一眼,隨即又意圖舉起〈幻槍〉。但是他的額頭已經因為汗水而濕成一片,膝蓋也微微地顫抖著。
「喂喂,別逞強啊。你在現場的戰果已經有顯著的提升。沒必要這麼急功近利。」
勇生已經累積了多次和屍人展開對峙的經驗。可是,仍未曾有過給予屍人最後致命一擊的表現。即使《奧格爾》持有連射性能,命中準確度和射程也算充分,但由於單發傷害性薄弱的關係,就算在牽製與封鎖行動方麵能發揮效果,卻無法製造出決定性的大局。
優毅和勇生搭檔的情況會多並不是單純因為有緣,彼此〈幻槍〉的性質剛好可以互補不足也是原因之一。
「打擾了……咦?有人先預約?」
宛若搞錯氣氛的明朗聲音使得優毅回頭一望。
披著一頭快要及肩的短發,以一身黑色戰鬥服包覆著緊致修長身體的岬理緒正站在一旁。她的代號是布裏凱莉瑪。以星星為設計的徽章裝飾在胸前與上臂。既是屬於〈STAB〉的獵人,同時也是優毅的高中同班同學。
拿在她右手上的是交錯地塞有三個柱形彈筒,模樣不合理的輪轉槍。這是仿造她的〈幻槍〉所做的白色塗裝練習用槍。
「奧格爾,你在用實槍練習啊?早知道我也決定用實槍就好了。畢竟比起這種玩具,拿實槍來射感覺要爽快許多呢。」
理緒邊在短發下可窺見的後頸上放好護墊,邊紅著臉笑著說。她跟勇生一樣剛結束輪班。
「岬姊……不對,布裏凱莉瑪。你都是基於那種理由擊發〈幻槍〉的嗎?」
「你這是什麼意思啊?」
麵對以僵硬的聲音向自己詢問的男生,理緒說話也跟著不客氣了起來。
「我們是身負驅除屍人的使命才會加入〈STAB〉的。可不是為了兒戲或是覺得好玩。」
「這、這種事我知道啊!我身為獵人的資曆還比較長咧!難道你忘了曾經被我救過嗎?」
「我懷有使命……目的在身。為此我一直鍛煉著自己,和你不能混為一談。」
勇生不把理緒放在眼裏,專注精神在標靶上。他那個態度更加讓理緒失去冷靜。
「……什麼嘛。你的意思是說因為自己的戀人被殺害,所以你是複仇者,和我們不能相提並論嗎?那不就隻是私怨而已,有什麼好驕傲的?」
「那不是驕傲。就算一開始的契機是出於個人的憤恨,我也正把它轉化成打倒屍人的動力。」
勇生把《奧格爾》朝向正麵。理緒從自己的靶場裏跳了出來,一把抓住勇生的肩膀。
「你們兩個夠了吧!」
把岩切的製止當成馬耳東風,理緒硬拉著勇生麵向自己。他那纖細瘦弱的體格連女生的力氣都無法完全抗衡。
「你實際上不就這麼說了嗎?隻有自己才是特別的!竟然拿不幸來說嘴實在有夠丟臉!」
理緒將憤怒與焦躁赤裸裸地表露在端正的麵孔上,搖晃著勇生的肩膀。雖然她本來想揪住勇生的衣襟,然而〈STAB〉的戰鬥服雖堅固卻缺乏伸縮性。
「我個人的想法是,想以自己遭遇到的不幸做為達成目標的動機。並沒有以此自誇、也沒有沾沾自喜的念頭。」
「……別說了,高出水。你那樣的說法實在是……」
優毅與勇生相識的契機為屍人所引發的事件。因為國中一整班的學生都死亡的事件,兩個人失去了共同的親密關係人。那個人就是既為優毅的妹妹,同時對勇生而言也是戀人的櫂原智笑美。
然後,甚至連雙親都被妹妹班上變成屍人的同學給殺害,優毅和剛好在場的勇生一起被理緒與岩切等〈STAB〉一行人所救,之後得知可以顯現〈幻槍〉,所以兩人便當上了獵人。
「你看!人家希利烏斯失去了家族還不是那麼冷靜!才沒有像你一樣把自己擺在特權階級!」
「說我特權階級……請你收回這句話!明明我失去了最重要的人,沒有道理要被你說得那麼難聽!」
「事實上你就是把自己視為特別的存在吧!和我這種人不一樣,自以為是帥氣的悲劇複仇者不是嗎?」
「你們兩個都給我冷靜下來!」
岩切擠進兩人之間把他們分開,還壓下勇生的手腕。
「奧格爾!實槍的訓練就此中止!把〈黑革〉脫下!」
「岩切先生……」
「這是命令!」
勇生心不甘情不願地脫下了〈黑革〉。獵人雖身為可以對抗屍人的唯一最強戰力而受到尊重,但同時也必須服從正規的強襲班隊員之命令。
「……真是的……以我來看的話,像你們這樣的小家夥提槍和怪物作戰都很特別。大家都是賭命在現場配合的夥伴,可別為了無聊的事情傷感情啊。」
岩切邊為箱子上鎖,邊像是隨口說出般地喃喃低語道。
「特別……」
「像你們這樣的小家夥……你的意思是說我們都還是小孩子嗎?」
理緒像是在幻想般吟味著字句,而勇生則緊迫盯人似的追問岩切。
「我不是這意思。這和是不是小孩子無關,而是指導你們根本都還是生手。」
「我有在累積訓練。如果你意思是嫌我做的還不夠的話,那請讓我再多做練習。」
「不是那種層次的問題。光憑半生不熟的能力就出來混的家夥叫外行。所以我們才會從旁協助。」
能對屍人造成傷害的隻有〈幻槍〉。就連岩切他們強襲班的警察所使用的大型武器亦完全發揮不了作用。他們的職責就是牽製屍人的行動、保護獵人。如果有必要的話,哪怕犧牲自己的性命也在所不惜。
但基本上,即使是從警察與自衛隊之中嚴選出來的強襲班,實戰經驗充分的人仍為少數。一個不小心就會因以人類為對手的習慣而犯下錯誤判斷,不然就是輕忽大意。就在前些日子,優毅們所出動的高速公路事件裏就有一個人因這樣的理由而死去。
獵人雖是不可或缺的存在,亦是貴重的戰力,但絕非無敵的戰士、也不是萬能的英雄。
優毅直盯著自己的右手猛瞧。
「優毅哥你怎麼想呢?沒有忘記要替智笑美報仇這個目的吧?」
「你跟他不一樣對吧?櫂原同學不是因為個人感情的因素才待在〈STAB〉吧?」
「……我……」
當優毅失去家族,知道自己擁有和屍人一戰的能力時,並非從沒有想過如勇生所提到的,可以為妹妹報一箭之仇的念頭。不過,優毅實際感受到的是,當初這樣的動機根本不敵大環境的壓力。
自己在勇生積極主張戰鬥的態度,和〈STAB〉以願意援助家族死後的生活為提議的推波助瀾下成了獵人。從此以後,便一直抱著義務感與使命感,以及些許未經整理的複仇心一路戰鬥至今。
過去有一個無法擊發、尚未命名的〈幻槍〉的明確問題被提示在眼前也是個原因,與其思考為何、為什麼理由而戰這種事,開槍的行為本身已經變成了那陣子的目標。把開槍視為目標,然後逃避深思熟慮。
「你是智笑美的大哥,同時也是她所信賴的英雄。為了一雪她的悔恨,請抱著更自信、更明確的遠景!」
「不是這樣的吧!隻要懷有身為〈STAB〉的獵人應有的正確使命感就足夠了不是嗎?」
「你們兩個都給我差不多一點……!」
當岩切話說到一半的時候,門打了開來。
「我以為這裏是射擊訓練場,還是我搞錯了呢?」
來者是全身黑色裝備的少女。一頭長達腰際的黑發,麵貌雖然比理緒要平靜柔和,但她的表情總好像飄散著一絲冷冷的、拒人於千裏之外的感覺。
製服的上臂部分戴有畫著一張落淚女性麵孔的徽章。收放在她胸前名牌夾裏的ID卡上則尚留有空欄。
「……貝妮朵拉堤……」
優毅輕聲念出她的名字。
她是〈STAB〉的獵人中唯一一個本名與真實身分完全不明的人物。但同時也是實力最強的少女。在優毅等人遭遇過的事件之中,最後出手解決理緒無力打敗的屍人的,就是她。
「我是不知道你們正在吵架還是演講,反正訓練結束的話就快點出去,這裏太擠了。」
「什麼……!」
貝妮朵拉堤走進最左邊的靶場,在虛空中擺出了兩手持槍的架勢。她夾緊右腋,微微地把手肘彎曲的左手伸向前方。光線就宛如要將她的兩手之間給填滿一樣在虛空中交錯,〈幻槍〉浮現而出。
這是一把全長稍微超過一公尺的來福槍。雖然整體的形狀和第二次世界大戰時的對戰車用來福槍很接近,不過槍上隨處雕刻有伊斯蘭樣式花紋的模樣讓人聯想起舊式的燧石槍。並且,長長的槍身前端還插著仿佛是軍用匕首的大型刀刃。就連準星的突起都變成了銳利的尖刺。
她的〈幻槍〉不隻能射擊,還可以當做長戟來斬殺屍人。
「……現在是湊巧岩切先生剛好在這陪同見證所以還無所謂,否則獵人獨自使用〈幻槍〉其實是違反規則的耶。」
「我有獲得總指揮長的許可。」
「這我知道啦!所以才說『其實是』啊。」
理緒向著搬出現場責任者頭銜當擋箭牌的貝妮朵拉堤嘟起了嘴巴。
所謂獲得許可,並不限定隻有這次。以前優毅也曾碰見過貝妮朵拉堤獨自一個人進行實槍訓練的現場狀況。
「我要開始訓練了。」
貝妮朵拉堤平靜地宣言,然後扣下扳機。正前方同心圓標靶的中心隨即留下了彈孔。
「這件事請問你有什麼看法呢?」
貝妮朵拉堤未理會勇生的問題。標靶上的彈孔增加了──不,是擴大才對。子彈幾乎是反覆射穿同一個所在。
「問我想法如何……也沒什麼好說的。如果你要認定自己是複仇者才能作戰的話,那又有什麼關係?畢竟重要的是打倒屍人的戰力得以充實。」
在平靜的聲音之後緊接著又是發射聲,但卻沒有一絲硝煙的味道。第三彈同樣也是命中,位置幾乎沒有任何一點偏差。
殘留在這個房間裏的彈藥焦臭味是強襲班隊員訓練時所留下的。
〈幻槍〉沒有實體,也不會有味道。是唯有掌心可以感受到重量的架空物體。
「……我最珍視的人被屍人給殺害了。而你卻是那種輕描淡寫的說法,老實講這令人十分不愉快。」
「這和你的感情沒有關係。是因為你征求我的意見,我就給你一個答案而已。」
相對於硬逼自己抑製住焦慮情緒的勇生,貝妮朵拉堤的聲音則是一貫冷靜。
《貝妮朵拉堤》又接著擊出了二連射。即使一麵說話,準頭依舊沒有一絲混亂。五發彈痕漂亮地重疊在一起。
「五發命中,訓練結束。」
她平靜地宣言後,把槍放了下來。偌大的來福槍宛若化成空氣一般消失了。
「隻是……如果要我補充說明一點的話……」
優毅看出貝妮朵拉堤的臉上仿佛出現了細微的表情變化。至於那是什麼樣的情感表現倒是無法判斷。
「你並不是被害者。」
「你說什麼?」
「受害者是被殺害的那個女生吧?並不是你。」
「請問你這是什麼意思!」
「就是字麵上的意思啊。不管感到多麼悲傷、哭喊的再久,被害者的戀人也好、親友也好、家族也罷,全都不是被害者本人。」
脫下〈黑革〉,貝妮朵拉堤看也不看勇生一眼,自顧自地說著。
「……你……!」
「冷靜點,高出水。」
優毅壓下想衝上前理論的勇生肩膀。隻有短暫一瞬間,貝妮朵拉堤望了優毅一眼,隨即離開了房間。感覺就像機器一樣,保持著一定節奏的腳步聲漸漸遠去。
「……什麼嘛。仗著自己受到總指揮長的特別待遇就……」
理緒朝著關上的房門不屑地脫口說道。
「抱歉喔。」
那扇門又打了開來,穿著洋裝的女性笑咪咪地現身。
「狩、狩野總指揮長!」
理緒慌慌張張地挺直了身子。
「我監看畫麵之後發現射擊訓練場發生了爭執,實在嚇了我一跳。」
「真的很對不起,我人在這裏還讓現場亂成一團。」
「不需要那麼一板一眼也沒關係啦,不過得注意安全就是了。」
她向就地立正的岩切舉起手示意。
狩野奈槻──雖然年僅二十出頭,卻是擔任任務總指揮長一職、指揮〈STAB〉作戰行動的現場責任者。雖然從那修長優雅的身段難以想像,不過據說七年前在美國發生屍人事件的當時,她曾以獵人的身分持著〈幻槍〉奮戰過。
她是一名總穿著端莊的合身長裙,將一頭柔軟的頭發修整成俏麗短發的知性美女。才剛年滿廿二歲,外表給人的印象卻比實際年齡年長個三、四歲以上。比起與怪物作戰的秘密部隊指揮官,散文家或專欄作家之類的頭銜似乎還比較適合她。
不過或許是事務繁忙的緣故吧。優毅感到今天的她有種臉色很差的感覺。
「抱、抱歉……不對,真的很對不起。那個、這個、我……並不是對總指揮長的方針有什麼不滿的意思……」
「別在意。」
奈槻向著語無倫次的理緒露出了微笑。
「確實她──貝妮朵拉堤的待遇是有異議的空間。隻不過〈STAB〉本來就是匪夷所思、不該存在的組織,而且你們是各有自己苦衷的未成年人。而我的職責就是盡其所能將你們照顧好,讓你們能上場奮戰;另一方麵又要讓你們能過著普通的生活。雖然我想你們或多或少也有不滿的地方,可是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苦衷,希望能彼此體諒一下喔。」
「……這些事情我都知道……可是我討厭獵人內部有差別,或者是說有奇怪的區別存在。」
理緒狀似不滿地低下頭。
「我並沒有像貝妮朵拉堤一樣受到什麼特別待遇喔,那單純隻是我個人動機的問題。」
「你明明就認為自己是特別的不是嗎?」
「那和你沒關係吧。」
「你們兩個都冷靜一點!」
優毅擠進差點就又扭打在一起的兩人之間。岩切也一語不發地拉開了勇生的肩膀。
「這個嘛……這問題雖然複雜,不過同時也是我希望大家能加以思索探討的事情。不如大家一麵喝茶、一麵坐下來好好談談吧?」
伸出纖細的手指頂著眉間,奈槻苦笑著提出改變場所的提議。
〈STAB〉本部裏也設有茶水間,飲料和速食之類的物品也一應俱全,完全采自助式。因為配置廚房人員的話很有可能增加情報泄露的風險。或許是這個緣故,讓優毅有種與其說這裏清潔幹淨,不如說有種讓人發毛的氣氛。
「啊,讓我來幫大家準備吧。」
理緒攔下打算幫大家準備飲料的奈槻,開始確認每個人的清單。勇生與岩切是黑咖啡、優毅是蔬菜汁、理緒自己是柳橙汁,然後奈槻則是礦泉水。
中間夾著一張小茶幾,三男兩女麵對麵地對坐著。
「請問總指揮長也覺得我的想法有問題嗎?」
「喂,高出水你喔……」
優毅用手肘頂了一下單刀直入把問題搬出台麵的勇生。
「沒有關係啦,奧格爾──高出水同學那一根腸子通到底的個性我很喜歡喔。」
「請不要調侃我!」
「我並沒有把你當傻瓜看,而是真的給予不錯的評價。」
勇生狀似不滿地一口飲下熱咖啡。他隻要一被當小孩子看待,就會極端地表現出反彈的態度。但事實上,他也隻不過是一個才十五歲的國三學生。
「這樣好了,我這裏有一個謎題,或者你們就當作是思考實驗聽聽看吧?假設有兩個路上殺人狂,因為是思考實驗,所以先假定這兩個殺人狂年齡性別、還有前科與殺人方法等都是一模一樣的,隻是單純地為快樂而殺人。這兩個人,各自都毫無理由地刺殺了偶然在街上擦身而過的路人。我再重申一次,沒有任何特別的理由喔……」
宛如要帶動派對氣氛而提出猜謎問題般,奈槻用著平穩、甚至應該說是明亮的口吻開始描述了起來,她交錯著合身長裙下的那雙腿。
其中一組的被害人深受家人疼愛,在職場中也擔當著重要責任的職位。個性善良誠實,溫和又公正。是一個在鄰居眼中評價不錯,閑暇時還會參加義工活動的善良市民。
而另一組受害人雖和前麵提到的人年齡性別都相同,但是性格暴力又冷酷。在社會中不具任何有意義的地位,雖然行為不至於觸法,可是他的一生一直造成別人的困擾與不快,就連他自己的家人也在內心渴求他的死亡。
「那麼,應該對這兩名犯人的量刑標準做出差別嗎?櫂原同學的想法如何?」
「咦……」
矛頭突然指向自己,優毅一時答不出話來。
被殺害的人差別太大了。可是,那個人格的差異和「被殺害的理由」並沒有關係可言。難以找出答案的謎題,理性不願肯定最自然而然的心思。
勇生仍依舊直愣愣地瞪著奈槻,他也緊咬著嘴唇。
「不然我再追加一個例子吧?如果說有第三個路人殺人魔,而他所殺害的是逃獄而出的死刑犯呢?當然他是在不知道對方是死刑犯的情況下動手的。」
對手是就算放著不管也會受到製裁而死的人,況且那還是「正當又公正的殺人」。但是,殺人的那一方並非因為對方是死刑犯才動手殺害的。那麼,這個殺人者應該以何為理由來判罪懲罰呢。
「……這還真是個壞心眼的問題呢。丟出那種條件來的話,也隻能回答三個殺人狂的刑責都要有相同判決吧。換句話說,你想表達的是,被害者遺留下來的親友感情是一點意義也沒有的,對吧。」
勇生的語調聽起來與其說是坦率地回答不如說是反問,裏頭帶著挑釁意味的口氣。不過,奈槻眯起了眼睛回以微笑。
「沒錯!法律之前人人平等,不管遭到殺害的被害者是善人也好、惡人也罷,亦或者是逃不了一死之人,加害者都要判以同罪。重點不在哪一種人被殺,而是殺人這個行為本身是需要受處罰的。」
「我、我讚成總指揮長的意見!不管是誰被殺害都不是問題。而是如果殺人的話就一定得付出代價才行啊。」
理緒很快地插嘴說道。
殺人者要被處罰。這樣的話,我們自己的所作所為又算什麼──優毅輕咬著自己的嘴唇。
雖說已經變成了怪物,但是屍人原先也是人類。將其殺害又何嚐不是罪呢?但殺害一詞的說法並不恰當,因為在屍人化之後它們就已經被視為死人了。一直以來灌輸給優毅等人的觀念,就是這並非在殺人,毫無疑問地是在驅除危險的怪物。
可是,就算道理上真是如此,在感情與感覺層麵卻無法接受這樣的說詞。如果是已經墮壞、外表變成奇形怪狀怪物的話那也就罷了,可是就連還維持著普通人類姿態的屍人也得舉槍相向,這正是讓優毅覺得感情上無法接受的原因。
「櫂原同學──希利烏斯你的看法呢?」
「我……不是很清楚。不過……不管有什麼理由……我覺得殺害他人這樣的行為……都是不對的。」
「結果這個問題就是會得到這樣的回答呢。畢竟所謂的法律,也無法那麼細微地顧及到個別案件的特殊情況。」
法律並無法守護到每一個人。殺人罪的刑罰之所以會被製定出來,是因為某人殺害某人這樣的行為是「有可能發生的事」和「可預想到的範圍」。
相對的,〈STAB〉所對抗的是絕對無法公開、超乎現實威脅的屍人,其行動並非以法律為原則。因為這是預想外的事件。
「法律所守護的,不是每個人個別的生命。而是以人類不恣意殺害人類為前提所成立,現今的社會秩序與規範。」
仿佛在開導眼裏盡是不滿的勇生一樣,奈槻如此說明。
「……可是,我實際在新聞之類的媒體看過,有斟酌遺族的感情來決定量刑的案例。請問那樣的情形是不正確的嗎?」
「並沒有不正確。」
奈槻明快地答覆慎重地選擇用字遣詞來反問問題的勇生。
「……既然如此的話,我的主張也……」
奈槻靜靜地舉起右手,阻止勇生繼續說下去。
「家族死了的話會感到悲痛,這個現象也是需要維護的社會秩序其中一部分。所以才要去守護。」
勇生沉默不語。
當自己的血親、戀人、同伴死得不合情理之時,會感到憤恨、悲傷是人之常情。不,是應該要憤怒、憂愁的。最寶貴的人死了卻不會流於感情用事,還能保持冷靜、公平,這對身為人類而言是非常不自然的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