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定的這一天,天公不作美,竟下起了傾盆大雨,顧眉生在小樓中聽著屋外的雨聲,心緒也跟著紛亂,眼看已經過了午時,卻沒有半點消息,她在房中焦躁地踱步,終究還是忍不住,取了油紙傘,踩著泥濘的雨水奔向碼頭。
冰涼的雨水拍打著顧眉生的身體,油紙傘在瓢潑大雨中失去了作用,雨水染暈了她的胭脂,打散了她精心梳弄的發髻。她站在碼頭,望著遠處迷茫的水麵,那裏什麼都沒有,最後一艘船隻早已靠岸,船家說因為暴雨,有些船隻泊在別的碼頭,今日是不會過來的。
雖說龔鼎孳的爽約事出有因,顧眉生還是有些失望,她望著空空的碼頭,又低頭看看自己滿是泥水的裙擺,頹然地往回走。
“眉生,眉生,”身後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喧鬧的雨聲中,聲音並不清晰,可是足以讓顧眉生聽見。
她猛然回頭,看到龔鼎孳一身狼狽,站在自己身後不遠的地方,顧眉生沒有停頓,她扔掉了紙傘,奔向龔鼎孳的懷抱。許多年以後,顧眉生依舊記得當時的情景,那是她人生中最幸福也是最溫情的時刻。
盡管龔鼎孳從友人處籌借來的錢財,足以支付顧眉生的贖身費用,但是顧眉生卻將他的金銀原封不動地退回給他,在龔鼎孳不解的目光中,顧眉生從床底取出了自己的黑木箱,那裏的珍寶珠玉並不止萬金。
“郎君有此真心,勝過萬金,眉生當自贖,與郎君同去。”顧眉生依偎在龔鼎孳的懷中,說不盡的柔情。數日後,顧眉生拜別了老鴇與數位姐妹,與龔鼎孳北上京城。當時龔鼎孳的原配妻子在老家合肥,京城的宅院便由顧眉生打點內務,為了斬斷從前的生活帶給自己的影響,顧眉生洗淨鉛華,摒棄從前的一切,並將自己的姓名也改成徐善持。新婚的這段時光,是夫婦二人最幸福的時候,當時龔鼎孳公務並不繁忙,因而有許多空閑的事情,他帶著顧眉生遊曆京城各處,有時,兩人也靜坐家中,品茗賞花,情趣相投。
一日,龔鼎孳為顧眉生畫了一幅小像,顧眉生見著歡喜,提筆在旁作了一首詩:識盡飄零苦,而今始得家。燈蕊知妾喜,轉看兩頭花。她的幸福溢於言表。但好景不長,李自成攻破北京,躲進枯井中逃生的夫妻二人被俘,為了不讓顧眉生遭受侮辱,龔鼎孳投降並擔任官職,數月後,清軍南下,他再次投降清廷,擔任原職。
龔鼎孳的行為為世人唾罵,不僅如此,在朝堂上,他時常被人出言侮辱,滿腹才華卻得不到重用。仕途潦倒的龔鼎孳,唯有以酒澆愁,沉溺聲色之中。這個時候,唯一站在他身旁安慰的隻有顧眉生。她知道他的猶豫,知道他的矛盾。當龔鼎孳抑鬱之時,顧眉生助他一道,為冤屈的文人學士申辯,對貧寒名士解囊相助。龔鼎孳或許不是個有節操的人,但是他用自己苟活的性命幫助和挽救了許多因守節操而貧困潦倒的人。
“夫君何必憂苦,做事若無愧天地良心,便足矣,”顧眉生坐在龔鼎孳身旁,靠著他的肩膀,“我們苟活為人所不齒,可是,別人的想法與我們何幹,命是自己的,生活也是自己的。若我們隨先帝而去,性命不如螻蟻,可是如今,數人因我們而得活,因我們而能繼續守節,又何嚐不是另一種報答先帝先朝的方式。夫君殉節,可惜了滿腹才華,世人若再罵,大可將罪名擔於眉生肩上,是眉生苦求夫君苟活,我不過一貪心婦人,出生風塵,本就沒有名節,任他們罵去。”
“罷了,雖借酒澆愁,不過是想到故朝,悲涼傷感,倒不是因為名節之事,至於仕途,我早已沒有任何期望,貶我不過是讓我多些清閑時日,與眉生煮酒論詩,此生得眉生知己,足矣。”龔鼎孳苦笑,將麵前的酒盞端起,一飲而盡。
二十年後,沒有子嗣的顧眉生,靠著龔鼎孳至死不渝的愛情,走到了人生的終點。作為秦淮河畔的女子,顧眉生無疑是最幸運的一個,她尋到了一個忠誠的愛人,得到了一個誌趣相投的知己,被授予了一品誥命的頭銜,這些都是身世飄零的煙花女子們不敢奢望的。然而,輕易便得到這一切的顧眉生,臨死時卻帶著遺憾。
數年前的春天,顧眉生在西湖邊燒香拜佛,虔誠祈求,她想要為心愛的丈夫生下一個兒子,幾年後,她得到了一個女兒,但是出生不過數月便患天花而死,顧眉生再無所出。顧眉生的人生,終究還是用不圓滿寫就了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