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頂上有花有草有樹,有花草樹木表明山上水分充足。還有一個泉眼,泉水汩汩冒出。他躺在草地上,想入非非:山上水多,媽媽奶多。眼睛一閉,覺得自己好像變成了一個幼兒,正含著媽媽*在吮吸甜甜的乳汁,渾身增添了無窮的力量。他記得斯大林講過安泰的故事,說安泰與敵人搏鬥處於下風的時候隻要往地上一倒,與母親——地神蓋婭接觸,渾身立刻充滿力量,就可以打敗所有的敵人。他現在想起這個故事,認為這個神話實在好。人其實是從大地吸取力量的。年輕的恩格斯曾因失戀而消沉過;後來聽從友人的勸告,漫遊歐洲,到了阿爾卑斯山極頂,看到宏闊的景色,頓時產生無窮的力量,於是拋開了失戀的痛苦,投身於有意義的人生中去。鍾佩文想,這不像安泰從母親身上吸取力量嗎?對,我也要從大地母親身上吸取力量去應對生活中的各種鬥爭。
????他在山頂上踱來踱去,享受著蒼天賜予的陣陣清風。他驀地發現,山下的田野、小鎮、學校竟是那樣地小,隻比盆景大一點。古人雲:登泰山而小天下。確實有理。誰說的?記不得了。管他誰說的,反正有理。登高望遠,登高還望小哩!站得高,才覺得萬物小。有時把一些事看得了不得,大得嚇人,是因為自己的立足點太低。站在山上看學校,學校小得不得了,就是因為立足點高。立足點一高,不但學校小,汪壽生就更小,打小報告的人也更小,汪興無也小,小到可以忽略不記。他們都小,我還怕什麼呢?想到這裏,他開心地笑了。
????媽媽山一聲不吭。鍾佩文的腦子在飛快運轉,他覺得大地母親真是教子有方。一聲不吭,卻把人生的哲理傳給自己的孩子,就像一位村婦,用蜜一樣甘甜的乳汁喂養孩子,使他們長大成人、懂事明理。他四仰八叉地躺在樹蔭下的草地上聆聽媽媽那溫馨的歌——風吹葉響不正是媽媽的歌聲嗎?
????他帶著莫名的興奮下了山。剛回到學校,午休已然結束。
????他才走進寢室,鄧菊生就接踵而至。她說:“鍾老師,你剛才到哪兒去了?我找了你半天。”鍾佩文問她有什麼事。菊生說:“是國慶節演節目的事。我們合計合計該怎麼辦。”
????鍾佩文說:“菊生呐,你也知道,我是班主任,忙著開學的事兒,要走訪、要收學費開收據,又要辦大批判專欄,還要寫批判修正主義教育路線的發言稿,還要備課,忙得連——啊,對吧——的工夫也沒有,實在是抽不出時間。你和陳老師一起把這件事辦了吧。好不好?”
????菊生沉著臉,噘著嘴,一副滿不高興的神情。鍾佩文見狀,又笑著說:“請你辛苦點吧,幫幫我。毛主席用過一個成語:一個籬笆三個樁,一個好漢三個幫。好漢都需要三個幫,我還不是好漢哩,更需要別人幫。在沙中,我能指望的就隻有你啦。怎麼樣,幫我一次吧?”
????菊生笑了,臉麵泛起桃紅。她有個特點,一高興臉上就泛紅,紅得恰到好處,套用古人的說法就是,增一分則太深,減一分則太淺。鍾佩文很喜歡看她發紅的臉,認為這是健康的標誌,體現了少女青春的美。
????菊生笑著說:“幫你可以,不過你得幫我寫批判稿。”鍾佩文伸出右手大拇指往旁邊一點,說:“這有何難?小菜兒!”再把胸口一拍:“就交給我了!”他想,從我班上的批判稿裏麵隨便抽一張出來不就解決問題啦?
????菊生瞄了門外一下,扭過臉來小聲問鍾佩文:“你們昨天議論什麼了?汪書記很生氣,他和陳主任找了我、孟老師、陳老師、彭老師和張老師談了話。我沒聽明白。我問你,你們究竟為什麼要議論*和劉少奇聯合起來的問題?你們就不怕犯錯誤?”
????鍾佩文說:“菊生,我要鄭重向你申明:這個問題不是我提出來的,是彭老師提出來的,與我無關。他出身貧下中農,是貧下中農送他上大學的,所以他敢提這種問題。”菊生說:“真的啊?這個問題不是你提出來的,那太好了!你沒事兒啦!”說著,她臉上笑開了花——緋紅的花!
????鍾佩文向她表示感謝,同時請她在汪書記、陳主任麵前多多美言幾句。
????菊生說她會向他兩位講的,請鍾佩文放心。她猶豫了一下,吸了一口氣,怯生生地問:“鍾老師,你認識我姐夫吧?”鍾佩文說:“你姐夫?是誰呀?”菊生驚異地說:“怎麼,康老師沒告訴你?我還以為她告訴了你哩。我姐夫你認識,就是汪興無。”
????鍾佩文大吃一驚,像被電擊了一樣。他做夢也沒想到,這個臉上泛紅而十分俊美、跟他相處很融洽的姑娘竟是汪興無的小姨子!頓時,一股本能的警覺和憎惡從心底油然而生。但是他不能表現在臉上,他要盡快遮掩過去。幾年來的磨礪,使他學“滑”了,說謊並不覺得臉紅,反而覺得是生存的需要,是一種本事,甚至是最重要的本事。他認為當學生的時候真是太單純了,而單純其實是傻的表現。《十三妹》裏的安公子就是太單純而差點送了命,自己也是太單純而吃夠了虧。要是當初油滑一點,那後來要少走多少彎路啊!盡管他也知道安公子因為單純而贏得十三妹的愛情,但他認為那隻是藝術不是生活。藝術要單純,生活要油滑,這是他總結出來的活生生的經驗教訓!今天,麵對著這個汪興無的小姨子,他應該油滑一些,不能說走了嘴。想到這裏,他像背書一樣地說了幾句話:“你姐夫忠於黨的事業,革命熱情很高。他整我——啊,整我的材料,是上麵派的,是革命的需要。受審查沒關係,革命的垮不了,不革命的垮了活該。是吧?”
????菊生吃驚地看著他,輕輕地說:“我知道你恨他,恨他的人不隻你一個。康老師的愛人李老師恨他恨得要命。我發現康老師也恨他。我試過,隻要我在康老師麵前提到我哥,她就岔開不談,臉上笑得也不自然。我很難過。我叔叔常說我哥,每次說他,他都不做聲。我就聽到過幾次。我姐也說他;以前他還跟我姐吵,罵我姐不懂事,要我姐少管閑事,可現在他不吵了,有時還歎氣。我姐知道你在沙溪,跟我說你很老實,要我對你好一點。”
????鍾佩文認為她在一派胡言!學習班裏的積極分子多了去了,就她姐夫特別過火,這怎麼解釋呢?還不是一心一意想往上爬,就不顧一切地踩著別人。我鍾佩文跟他沒關係,他可以踩;可老李當過他的班主任,對他有培育之恩,他怎麼也拚命踩呢?
????剛想到這裏,鍾佩文不覺一陣羞愧,他自個兒不就忘了文老師的培育之恩嗎?他有資格罵汪興無嗎?不過在這種場合先不要自我譴責吧,還是先對付這個汪興無的小姨子要緊!他說:“下午我要寫批判稿,還要幫你寫。就談到這裏吧。”菊生尷尬地點點頭,轉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