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李講戀愛史,十分投入,講到動情時眼裏充溢著淚水。他說他曾經跟他老婆講,要是受不了這種倒黴的待遇,就離吧。他老婆每次聽到他這樣說,就連笑帶咬牙地捶他罵他,還哭過。不過,有時候他老婆也一本正經地扳著臉說,好哇,離就離吧,不跟你這個富農兒。這時,隻要老李對他老婆裝出哭喪的臉,他老婆保準噗哧一聲笑起來。鍾佩文由此十分敬重他老婆,認為跟自己的姐姐一樣。記得運動初期,姐夫挨鬥了。劇團領導派一位黨員就是工友老韋,找姐姐談話。老韋第一句話就說他是代表黨組織在跟你談話。姐姐一聽可嚇壞了,不知是福是禍,緊張地睜著眼睛聽下文。老韋說:“支部認為,王炳昆思想反動,又出身資本家,根不正苗不紅,再說他師父雖說入了黨,但解放前去過台灣、還到過東南亞一帶唱戲,究竟去幹什麼誰也說不清。你鍾佩玉出身城市貧民,應該為自己的前途想一想,為兩個孩子想一想,為你唯一的弟弟想一想。所以,支部決定,你應該跟王炳昆徹底劃清界線……”說到這裏,他猛吸了一口氣,明確地說:“就是……就是跟他離婚!”姐姐早已經淚流滿麵了,老韋的話不啻一聲炸雷,震得她腦袋裏隆隆直響。她差點被擊倒,但她還是挺住了。姐姐沒什麼文化,就怕寫交待,更怕上台交待問題。可今天聽見要她跟丈夫離婚,她堅決不從。她想了一會兒,慢慢地說:“炳昆現在已經到了這個節骨眼兒了,最需要幫助,我……不能跟他離婚。”老韋聽了,眼皮往下一垂,從鼻孔裏長而沉重地舒了一下氣,說:“那將來你和孩子們、還有你那唯一的弟弟,是會受牽連的!”姐姐仍然不答應離婚。老韋問了一句:“一邊是黨,一邊是王炳昆,你要誰呢?”姐姐哭著說:“都要!”老韋說:“這不可能,隻能要一個!你說,你究竟要哪一個?”姐姐這時已經泣不成聲了,但仍然清晰地說了一句:“要炳昆!”姐姐後來告訴鍾佩文,當時她腦子裏隻想著《鐵弓緣》裏的王秀英,丈夫蒙冤被發配到雲南,王秀英一直等著不變心,後來夫妻終於團圓了。老韋歎了一口氣,搖搖頭,走開了。誰知,走了幾步卻又折回來,小聲說:“佩玉呀,要炳昆想開點。五類分子不也活過來啦?啊!”聽說,後來老韋常在私底下拿這事誇鍾佩玉,說能在那個風頭上挺過來,真不容易。聽到的人,除了無產階級革命感情特別強烈的以外,沒有一個不感動的。
鍾佩文把姐姐的事跟老李講過,老李也肅然起敬,還說,這些女人看起來滿柔弱,就像一灘水似的,可堅強起來一點也不比男人差。她們究竟衝著什麼呢?衝愛情?衝良心?不好說,但有一點是絕對肯定的,這些女人都是好女人。鍾佩文說,將來找老婆就找這樣的。老李說,這種女人在鄉下多得很,別看她們沒什麼文化,但心腸好,隻要你對她真心誠意,她就一輩子跟定了你,絕不會變心的。
鍾佩文問老李,這裏有沒有由組織上決定夫妻離婚的。老李說怎麼沒有,還舉了一些例子,邊說邊歎息不已。他說:“毛主席講過,懲前毖後,治病救人。地方上的領導也常這樣講,講得唾沫直飛。可實際上呢,老有要人家夫妻離婚的事,甚至人家夫妻不願意而去做工作的。你說這缺德不缺德?他們說要痛打落水狗,可魯迅說要痛打落水狗,好象也沒說過要動員人家夫妻離婚吧?可現在,現實生活就是這樣。你說怎麼辦?氣死人呐!太不像話了!不過,真離的,確實少之又少。人的心裏自有一杆稱。學習班裏有個叫吳保順的——噢,你知道這個人,是區裏土產的——他的事情你知道吧?”鍾佩文說:“我知道一點兒。”
鍾佩文知道這個家夥。這個家夥在*中跳得滿高,得罪了一些領導。這幾年辦學習班整他。整了他,有的領導還不解恨,就常常找他的毛病。你想,欲加之罪,何患無辭!那時,學習班裏常常辦各種專刊,學習性的,批判性的,或者學習兼批判性。辦刊要求形式多樣,因此就有人寫詩。領導中懂詩的很少,當然這沒有什麼關係,隻要把住政治關就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