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2 / 3)

可是他又一次做夢也沒想到,對他的審查竟然一拖就將近兩年!

他完全懵了,接著就煩了!

李義奎比鍾佩文的處境更糟。他是富農的兒子,就理所當然地被認為階級本質有問題。他在廣濟師範讀過中師。聽人說:這家夥並不感謝黨和人民對他的培養,卻頑固堅持其地主資產階級立場;更可恨的是,在*中他竟然跟五七年有右派言論的吳學儒說,一些人是跟黨提意見才成為右派分子的,真是冤枉;聽說武漢有人在鬧,要求中央成立甄別平反委員會,給受冤屈的右派平反,從而肅清右派問題上的資產階級反動路線。於是,他慫恿吳學儒找幾個人起來鬧。不料,東窗事發,他說的話不知怎麼給傳出來了,吳學儒當麵作了揭發。為此,李義奎被批了幾次。這次在三角山辦學習班,鍾佩文在批判會上親眼看見了這個為右派分子鳴怨叫屈的地主富農的孝子賢孫,對他恨之入骨。有人揭發,他還有作風問題,受害對象是一名初中女生。這更讓人痛恨和鄙視。他個子較高,體態瘦弱,兩頰塌陷,才三十多歲就滿臉皺紋。別看他這副文弱的樣子,嘴巴還挺硬的哩。每次挨批,他總是低聲說:“偉大領袖毛主席教導我們說,要實事求是,要重證據。”滿嘴的油腔滑調,好像革命群眾在冤枉他似的。是可忍,孰不可忍!鍾佩文見別人爭先恐後地發言批判,也遞條子給大會主持人,請求上台批判。主持人麵色陰沉地看了他一眼,沒說話。鍾佩文後來才明白,自己已經沒有這個權利了,除非領導特意安排。他因此傷心了幾天。更讓他傷心的是,領導竟把他和李義奎安排在一起住宿、學習、勞動、自我批判、接受批判。起初,他處處提防李義奎的一言、一行,生怕受反動情緒的影響,還準備一旦發現問題就去向領導報告。當時在學習班裏告密成風,已經不算醜事,領導對他們態度還不錯。這一點,鍾佩文看在眼裏,羨慕在心裏,早想學哩。盡管他自己也是被監視對象,也有人在隨時向領導報告他的動態;但他也想告密,從而改善一點兒自己的處境。他總認為自己跟李義奎不同:他出身城市貧民,而李出身富農;他是小將犯錯誤,而李是出於階級本性而自己跳出來搞破壞,屬於敵我矛盾的性質。不過,他始終沒有發現這個富農兒有什麼問題——事後他想,那是因為他們思想上共鳴之處太多了;倒是朝夕相處,逐漸熟悉了。他們常在一起聊天,先聊沒有油鹽的雞毛蒜皮,或學習毛主席著作的心得體會,再就聊文學、曆史、本地民情風俗,後來就聊到敏感的問題——區輔導組和各公社中學的人事關係。鍾佩文被李義奎的知識和口才所折服,由警惕到同情、再到交心。李義奎也佩服鍾佩文的知識和口才,更同情他的處境。二人互相引為知己。有了李義奎,鍾佩文再也不感到心靈寂寞了。

老李是個“老運動員”,見識廣,經驗多。那時學習班裏天天批判一個說法,就是“人情留一線,日後好相見”。鍾佩文很有些緊張,考慮到自己是外地人,怕當地人會害自己。老李笑著說:“不要怕,沒什麼大不了的。你別看批得嚇死人,真那麼幹的人寥寥無幾。誰都知道運動遲早要結束,現在整人過了份,以後被整過的人要是翻過來了,他日子怎麼過呢?運動初期挨整的人現在不是都翻過來了嗎?這就是經驗,也是教訓。誰心裏沒數哇?就是汪興無這號人心裏也是這麼想的!就算他不這麼想,他家裏人也會這麼想的。那些主持學習班的人總是要積極分子整人,那他們為什麼不出麵呢?還不是給自己留一手。你隻要別跟別人結仇,別人也就得過且過了。記住!”鍾佩文記住了老李的話,處處保持低調,廣結善緣,果然沒幾個人真想害他。

有一次,老李告訴鍾佩文不要老是悶頭想自己倒黴的事,要快樂點。鍾佩文不解地問:“在學習班裏還快活得起來嗎?”老李肯定地說:“當然可以。以後你注意那些挨批判的人是怎樣罵自己的就行。不信,你就試試看。”鍾佩文以前也聽過一些挨批的人自己罵自己,隻是聽聽而已,從沒想過可以從中找樂子,可現在經老李點醒,就開始注意起來。果然,樂趣無窮!那些人,特別是有作風問題的人,罵自己罵得才有意思呢,什麼“我是一堆臭狗屎,我連狗屎也不如。狗屎還可以肥田,我有什麼用啊,隻會害人”,什麼“我侮辱了一個婦女,就是侮辱貧下中農,侮辱我的母親和階級姊妹啊”。有的淚流如注,有的捶胸頓足,最次的也要把眼睛揉得發紅,以示誠意。他們的表演讓鍾佩文暗暗發笑。其實,他們平時一點也不痛苦。學習、開會時還有些收斂,隻要一外出勞動,他們就照樣有說有笑的,彼此還拿對方挨批時的醜態取笑。在這種場合,鍾佩文常常無所顧忌地放聲大笑,笑得前仰後合。鍾佩文問過老李,他們這樣折騰自己,難道不難受嗎?老李說:“管不了哪些了,先過了關再說。家裏人正盼著哩!”

若幹年後,他常常禁不住回憶這些生活情景,有時想得要流淚,感到二十世紀中期的中國人為了求生存而在精神上殘忍地自我戕害,該是多麼可憐、可悲、可惡、可恥、可歎!但願這樣的精神自戕不要重演!中國人太需要尊嚴了!

鍾佩文最感興趣的是聽老李講他和他老婆的戀愛史。鍾佩文知道自己當前所處的地位,早已收起了當無產階級革命者的念頭,又正值“性”趣十足的年華,自然特別愛聽這一類事。老李也有一手,每次隻講一點兒,求也不行,他老說“欲知端的,且聽下回分解”,鬧得鍾佩文心裏直癢癢的。不過,也有治的法兒。隻要請他來幾根香煙,他就又往下講。真所謂“一行服一行,扁擔服籮筐”。因此鍾佩文每次請他講戀愛史的時候都要帶香煙。香煙不用買貴的,隻要買“經濟條”(九分錢),或“小鳳凰(大公雞)”(一角五分錢)就行;若是買“圓球”(一角九分錢),就更好。當地老師一般抽前兩種煙,而農民普遍抽的是價錢更便宜的煙絲。有一次外出勞動,鍾佩文買了一包“新華”(兩角五分),剛抽出第一支,一幫革命對象就圍了上來,一人伸出一把“剪刀”(食指和中指),笑嘻嘻地看著他。鍾佩文無計可施,也就笑嘻嘻地把煙分發出去。他們看是“新華”,都嘖嘖不已,說:“這麼好的煙!”說著,把煙橫著放在鼻子下麵嗅,一嗅就要嗅好半天,舍不得抽。鍾佩文說:“這算什麼!還有更好的呢。‘大中華’,你們知道嗎?不知道吧?要六毛錢一包哩。”有人臉上露出疑惑的神情,說:“這麼貴,誰抽啊!”又有人說:“誰抽?再貴,也有人抽。唉,我反正是抽不起的。這輩子要是能抽它幾包好煙、喝它幾瓶好酒,就是死了也閉眼睛啦。”大家不由得嗟歎了一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