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刹並不是十分相信,言語就帶點嘲諷:“這般說來,九王是一無所知?”
薑淩支撐著軟榻,笨拙起身,肅聲道:“不是,那日還有一人。”
雷刹脫口而出:“六子?”那個隱在不良司中東宮小侍,身份敗露後,他藏進了朱申的府宅中,然後,再不見行蹤。他如一隻趴在牆角的守宮,一不小心就會將它忽略,一旦遇襲,立刻退尾逃生,等得風波再起,他又從角落躥出來及時送上一刀。
六子才是徐知命信賴之人,如朱申,流於表,如阿棄,一個棄字,從頭至尾便是一個棄子,再如蕭孺人身邊的阿卯,以死赴命,有去無回,端得是天衣無縫,也隻六子詐死脫身。
雷刹沒有錯過薑淩臉上的一絲一毫變化:“徐知命這些年來為九王布下命局,九王從無所察。”
薑淩片刻的表情無措得讓人心酸,如懵懂不知事的稚子,被棄鬧市街頭,舉目望去,全是陌生麵孔。他道:“徐帥在我麵前幾無避諱。”
徐知命將陰謀擺在台麵之上,那些尋藥訪仙,搜羅各樣醫方,各種道術靈通,他通通都知曉。
“終是我的過錯。”薑淩心灰意懶,隻感罪孽纏身,“我自以為自己堪破生死,視死如常,然而徐帥費盡心力為我訪藥續命,我未曾堅拒過。我,心中到底藏著隱秘的奢望,盼能回複康健與常人無異。”
“少時我便拜徐帥為師,他與我,情若父子。”薑淩道。
不良司這把刀到了承平帝手裏已生鏽跡,慢慢便會歸鞘封存。薑淩極少時,承平帝就已暗中將整個不良司交給了他,一來,他確實心疼九子,司中若有奇人異士能治薑淩之疾,無疑是好事一樁;二來,九子因欠缺康健,注定隻是一個閑散親王,心疾使然,自小便淡泊靜氣,不良司這把刀就更加無用。
以徐知命的才智,不會看不透承平帝的打算,他畢恭畢敬地領了命,去見在行宮靜養的薑淩。
薑淩永生都不會忘記那日午後,暑熱逼人,烈發如火球般放肆地散發著灼湯,便是避暑的行宮也失去了往日的清涼,夏蟬鳴噪聲聲。他身邊的繼後親指的女宮擔心蟬鳴擾他午睡,指使著一眾小內侍粘蟬。
那幾個小內侍都還年幼,興致勃勃地頂著竹杆,即便熱得滿頭是汗眼裏也帶著笑意。他躺在廊下的一張輕榻上,象牙席親膚帶出一絲涼意,然而,他全無睡意,羨慕地看著小內侍們你來我往地捉蟬。
他貼身的內侍比他年長幾歲,細微體貼,知他躺著無趣,招手喚來一個小內侍捉了一隻蟬,扯去翅膀放在一邊的案幾上哄透他。
丟了翅膀的蟬蟲子在那苦苦掙紮,爬上幾步,又被內侍拿細棍挑了回去,蟬蟲頓了頓,重又向案邊爬上去,好似不知疲倦。
許是夏日太過煩躁,許是看蟬隻能困於指寸之間,令年幼的他感傷己身,他難得語帶薄怒,吩咐貼身內侍將蟬放生。
貼身內侍吃了一嚇,趕忙捧著蟬去放生,一頭撞衣袂飄飄恍然若仙的徐知命身上。徐知命接過蟬,笑道:“前人讚蟬潔淨,道蟬蛻於汙穢,以浮遊塵埃之外;又讚蟬潛蛻棄穢,飲露恒鮮。謂之蟬中清蓮。”
他說罷,一斂寬袖,深揖一禮:“不良司徐知命拜見璟王。”
這人便是他今後的老師?薑淩意外地失禮了,直聲問道:“徐師也認為蟬品性高潔?”
徐知命輕笑出聲,他的笑聲如晨間的清風拂麵而來,然而,他的言語卻尖利如矛,他道:“甚惜,世人不知蟬啊,不知它為一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