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安笑著還禮,上前托他起身,道:“今日的事情我都已經得知,也已經處置了那個生事之人,還望河陽侯切勿見怪。”顧逢恩道:“這是末將禦下不嚴之過,此刻前來,便是特意向大人請罪。”李明安邀他坐下,又命人奉茶,擺手笑道:“請罪不請罪的話,河陽侯言重了。大軍駐紮於此,人事紛雜,此等事情本也在所難免。”一邊替他布茶,一邊又笑道,“本將的意思是,既然河陽侯已按軍法處置妥當了,想來日後也無人再敢滋事生非。如今大戰在即,天心操累,此等小事,便不必上報去攪擾陛下,河陽侯意下如何?”顧逢恩笑道:“大人既有拳拳愛君之心,末將自當隨從,敢稍落後?”兩人相視一笑,顧逢恩又誇讚道:“好茶,大人不愧儒將一稱,據此邊鄙,諸事仍不失高雅風度。便是這幾幅畫卷,也皆為高標之作,末將記得大人一向於書畫上頗有造詣,這等佳作中可有大人手創?”李明安拈須一笑,答道:“自落此塵網樊籠,早已忘了早前樂好。這幾幅畫皆是從前同年所贈,我因羈旅無聊,便也將它們從京中攜來,不過做睹物思人的意思罷了。”啜了一口茶,又笑道,“隻是說起風雅,本將不及河陽侯多矣。若是本將沒有識錯,河陽侯這衣上熏香,當是龍涎罷?”顧逢恩微微一愣,複拱手笑道:“末將慚愧。我自入行伍,過往諸般舊俗皆已改變,唯有這點富貴做派,便是家父數落了多次,也未曾扭轉。”李明安望他笑道:“此事我亦有耳聞,據說當日顧將軍正在訓諭三軍,忽然不知從何處隨風傳來一陣香氣,將軍怒道:‘駐軍於外,何人膽敢私藏婦女於軍中?’眾將官麵麵相覷,良久才有人答:‘這是副統領麾上氣味。’眾人不禁為之絕倒。”顧逢恩思及往事,亦覺好笑,道:“家父當時勃然大怒,斥我身為軍人而為此態,便是亡國之兆,當著眾人麵打了我四十軍棍。從此我便再不敢在麾鎧上熏香,隻是這私服上麵,便是家父也管不了我了。”
李明安嗬嗬大笑,道:“河陽侯可知,令尊初入行伍之時,人皆謂之‘馬上潘安’。待及河陽侯,又有人以高長恭喻之。父子兩代,將門有將,倒也尋常,隻是皆有此等美名,流傳後世,想必定是佳話。河陽侯這點富貴做派,異日未必不與金丸擲果②同成美談。”複又搖頭歎道,“可惜前年一役,叫流箭傷了河陽侯麵頰,當時便有人慨歎,蘭陵王征戰,不戴假麵卻果真不成。”
他言語間於顧思林似有譏刺之意,顧逢恩淡淡一笑,道:“高長恭乃是短命之人,終被其弟所傷。不敢相瞞大人,這個諢號末將倒也聽過幾次,每每都覺並不十分恭敬。用高長恭來比本將倒也無妨,隻是如此推論開來,豈不是要用後主高緯來應對當今東朝?這確實非臣下本分該論之道。”
他突然轉口說到太子身上,李明安不由一怔,細細思想,也覺得自己言語稍顯孟浪,忙起身謝罪道:“本將隻是聽到人言,信口轉述給河陽侯,斷無不臣之心,還請河陽侯萬勿見怪。”
顧逢恩亦起身還禮笑道:“本來是末將不會說話,大人勿怪。”
一盞茶盡,顧逢恩便也不再久留,推說要巡城,便辭了出去,李明安直送他到門外才折返。一直侍立在一旁的副將見他返回,坐下與他說笑道:“末將從未見過河陽侯這身打扮,倒像是個秀才官兒。”
李明安回想前事,也覺人事大異,道:“從前我還在兵部任員外郎,一年春暮與同年同遊南山,一為射獵,一為會文,也有人約了他同去。他詩文作得如何我倒記不清楚了,隻記得到了眾人圍爐而炊之時,廚下要宰殺捕到的小鹿,眾人皆興高采烈等食珍味,唯有他一人在旁以袖掩麵,說:‘見其生而不忍見其死,聞其聲而不忍食其肉。’果真最後的炙鹿肉他一塊都沒有吃,我等回去之後,還一直在取笑顧思林怎會生養出這樣的兒子。如今看來,彀於菟③未入深林爾。”
那副將雖聽不懂“彀於菟”為何意,卻知道並非什麼好話,搖頭道:“看他如今的樣子,末將實在是想象不出來。”
李明安笑道:“你哪裏知道他當年的模樣?生得便如好女一般。我們私下說句僭越的話,便是與東朝也有四五分的相像。”
那副將道:“聽將軍這麼一說,末將倒想了起來,聽聞先帝曾謂顧家一庭為芝蘭玉樹,可當真有此事?”
李明安冷笑道:“確是一庭芝蘭不錯,隻可惜生在了大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