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遭人等見他回來,不管青紅皂白,不問元凶,卻隻糾結些少言語間過錯,便要先斬己方將官。雖然副統領隻是偏裨軍校的末級之人,眾將仍然感到大出情理之外,連忙圍上前去求告道:“副統領乃無心之過,且念起跟隨將軍多年,還望將軍留情。”顧逢恩以手按劍道:“正是他隨我多年,明知我帳下法度,卻仍敢違拗,我今日方不能留他。爾等再多口舌,便與他同罪!”他雖然素來治軍極嚴,似今日這般作態卻是鮮有,幾人見他目中神色甚是陰鷙絕情,知他言出必行,便無一人再敢多言,隻得眼睜睜看著副統領大呼冤屈被帶下,不時返回來的便是一顆首級,淋漓鮮血如那粟米一般,於城門黃土塵埃間灑落了一地。

顧逢恩據於馬上,望了那頭顱一眼,方以馬鞭複點他營下士卒道:“無論首從,一律杖二十,以儆他人效尤。”又對李氏部卒道,“爾等在家之時,也皆為耕作之人,應知稼穡辛苦。且朝廷將軍糧運於此間,所耗人力財力又豈非出自爾等父母兄弟?爾等何敢忘本,將民脂民膏胡亂拋灑?今命爾等將散落米粒一一拾起,以贖罪愆。”這才對那糧秣官一拱手道,“本將治下不嚴,妨礙大人公務,待李帥回來後,本將自當親自負荊前往請罪。”說罷一鬆轡頭,策馬踏著鮮血,徑自離去。

前去與他報信的同統領與劉姓副統領素來親厚,今日累他喪命,心中頗是過意不去,跟隨顧逢恩回到中軍帳內,一路低頭不語。另一同統領卻約略知道顧逢恩的心思,向營中各處轉了一遭,回來向他報道:“外間行刑已畢,東門邊的米粒也都已撿幹淨。”顧逢恩點頭道:“他們口內可有怨懟之詞?”同統領知道他問的是哪方,遂答道:“劉副統領一向待下寬厚,士卒中確有怨言,隻不是對將軍,卻是對李帥。”顧逢恩問道:“他們如何說?”這位同統領本與顧逢恩親近,說話遂也並無遮攔,與他當麵一五一十都報道:“他們說顧將軍駐守長州多年,軍中從未有過此等事情。偏偏李帥依仗上恩,在此地作威作福,連小顧將軍都不得不讓他三分。事情發了,他倒縮頭烏龜一般躲了起來,累得小顧將軍自斬了愛將不說,還要登門給他賠什麼罪,去受他那番惡氣。”顧逢恩聞言,偏首去看了一眼一直立於帳下的同統領,歎氣道:“將軍這才離去數日,長州便亂起蕭牆,此等情事若叫陛下得知,我身為督軍,便難脫其罪。李帥監察,是陛下欽命,我不得不委屈避讓,隻是帶累了帳下部將,心下甚是不安。”又招手命他近前,吩咐道,“你去將他厚葬,他家中老小贍養之用,皆從我俸祿中領取。”見他謝過出帳,才又吩咐差人去城內府中取便服,帳中的同統領不解道:“將軍果真還要親去賠罪?”顧逢恩行至他身邊,一手按在他肩上,道:“你是我從京中帶過來的,也讀過書,有些道理與他說不清楚,你卻能夠明白。我隻疑此事還有下情。”頓了片刻,又笑道,“還有,你豈不記得寤生與叔段故事①?”

李明安雖是臨時寓居長州,其寓邸卻整葺得頗為可觀,所用器物陳設,皆數倍豪華於顧逢恩的居處。此夜顧逢恩聽說他已回歸,遂更衣前往,坐騎不慣他衣衫氣息,一路皆在別扭驕嘶。顧逢恩被引進室內,李明安尚未出現迎客,其壁上既然懸著幾幅時人字畫,遂背手一一賞玩,見多落的是一個華亭陸字款,也不知究竟是何人所畫,自然也並不曾見顧思林所說的那幅青綠山水。

李明安悄然入室,舉手阻止了軍卒的通報,默默上下打量顧逢恩,見他此刻並未做軍旅打扮,頭戴飄巾,著一襲尋常白襴袍,腰係絛帶,亦不攜帶隨身佩劍,倒是忽然想起十餘年前在京中與他數次相見時的情景,這才笑道:“河陽侯好雅興。”

李明安於此間的身份尷尬,按理說顧逢恩督軍,他奉皇帝之命協理糧草一事,當屬顧逢恩手下,隻是仍兼著承州都督,這便又與顧逢恩職務相當。而且無論論年紀還是資曆,他皆是顧逢恩長輩,是以二人見麵,常是顧逢恩主動施禮。此時顧逢恩驚覺轉身,也如常一般,拱手行禮道:“末將見過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