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攜妃乘輦離去,已近亥時。皇孫的手上仍捧著那顆糖,抹得太子妃一裙子上皆是融化的糖漿。太子妃笑問他道:“阿元這是帶回去要給良娣的嗎?”皇孫縮在她身旁不作聲,他這般模樣,太子妃不免心疼,低聲對定權道:“適才娘娘還問起良娣的病來,妾隻說娘娘賜下的藥良娣一直在吃,這幾日看著還好了些,人也能夠坐起來了,待再有些起色,就帶她同去給娘娘請安。”見定權許久無語,似乎並未掛心,冷場了半日,也自覺出尷尬。遂又道:“娘娘還說起五弟的婚事來,說是再拖不得了,還問妾知不知道合適人選,說與她知道。”定權淡淡問道:“你怎麼說?”太子妃道:“妾隻說妾居深宮,不知道外邊的事情。”又觀他臉色,這才放下心來,將皇孫攬入懷中,悄悄歎了口氣。

直至定權返回閣內,定梁還逡巡不曾離去,正緣在他書案上胡亂翻書,見他入內,忙跳下地來叫道:“殿下。”又望望他身後,問道:“阿元呢?”定權一麵自己摘卸冠帶,一麵教訓他道:“他已隨你嫂嫂回去了。你要坐便端正坐著,要站便規矩站著,適才那樣子成什麼體統?”定梁沒等來侄兒,本已略感失望,此刻聽見兄長又說教,生怕他就此引申演義下去,忙打岔笑道:“殿下,二毛是什麼意思?”

定權向桌上望去,見正攤著一冊《世說新語》,一冊《左氏春秋》,知他問的是什麼,遂答道:“就是老人,頭發花白,看上去是兩種顏色。杜注中就有,你偏不肯仔細。”定梁點頭道:“那我知道了,就是陛下的樣子。”定權一愣,才想起皇帝鬢發果然已經斑白,自己朝夕見他,反倒失察。走到案前坐下,接過宮人遞上的巾帕,拭了拭手,信口問道:“你看得懂?”定梁搖頭笑道:“不懂,還有好些字不認識。”他用手指了指書中幾個字,定權便一一與他解說了讀音意義,又將此節大抵的含義敷衍說給他知道。定梁聽得似懂非懂,問道:“這個宋襄公說不傷害已經受了傷的人,不擒拿頭發斑白的老人,不是個講仁義的好人嗎?殿下前幾日給臣講《孟子》,還說仁者無敵,為什麼宋襄公仁義,反而失敗?”定權隨手摸摸他的頭發,道:“梁惠王的仁義,是給自己人的。宋襄公的仁義,是給敵人的。”定梁又問:“那麼聖人說仁者愛人,自然是要愛自己人的,可是敵人是不是人,還要愛他們嗎?”

他如此發問,定權思量了片刻,方揀明白的話回答他道:“聖人還說了以德報德,以直報怨,就是說對待仇敵不必一味柔仁。”又想了想,明知道有些事情與這黃口小兒說不清楚,仍道,“其實聖人便是襄公的後裔,襄公說他的宋國是亡國之餘,這是說宋本是殷商之後。殷人最重禮儀,守古法。中古之時,還不像現在一樣有馬鐙,可使騎士衝鋒陷陣,兩軍交戰多為車戰,所以軍陣尤其重要。你讀《國殤》,裏麵說‘淩餘陣兮躐餘行,左驂殪兮右刃傷。霾兩輪兮縶四馬,援玉枹兮擊鳴鼓’。這講的就是楚國的軍陣被敵人衝散後,將士血戰的悲壯場麵。上古中古有許多要求交戰雙方遵守的軍禮,譬如說襄公說的‘不鼓不成列’便是其中之一,在對方未結好陣營時,便衝擊對方軍陣,在從前的人看來,是既不講仁義也不講信譽的。隻是襄公之時,這條古禮已經無人願意遵守了。天下混爭,權變和偽詐之術屢出,襄公卻一定要等待楚人結好陣勢,方肯擊鼓出兵,以致誤了大好戰機,一敗塗地,自己也落得個千古笑名。”定梁點頭道:“這是因為他是個食古不化之人。”定權愣了片刻,道:“因為他不屑屈就時人之俗,堅信心中道義,自以為仁義之師,便可所向披靡。明知宋國羸弱,仍然不惜以卵擊石。”

定梁道:“殿下說的話臣不明白,殿下是說襄公說得對,還是子魚說得對?是襄公錯了,還是時人錯了?”定權攬他到身邊,一歎道:“他二者皆無錯,隻是你切不可學襄公。”一麵將他翻亂的書籍整理好,一麵囑咐他道,“天色不早,我明日事務尚多,你也快回去罷。”定梁點點頭站起身來,又想起一事,向定權笑道:“殿下案前的瓶子,當是一對,為何隻剩了一隻?”定權隨他手指方向看去,是一隻越窯秘色八棱淨水瓶,隨口答道:“以前摔碎掉了一隻。”定梁笑道:“殿下單留著一隻也不好看相,不如就賜給了臣罷。”定權道:“這麼貴重的東西,你小孩子家要它有什麼用?又想拿去淘氣?”定梁想了片刻,忽答道:“臣想用它來供養佛前花卉。”定權不知他從哪裏生出的古怪念頭,又是好氣又是好笑,終是指著那瓶子對一內侍道:“你替郡王捧著,好生送他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