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非勝負各執一偏不能相正,則我與若與人俱不能相知也。而待彼也邪?言鈴付之造化耳。此一節諸解備悉,獨化聲之義隱奧難明,相待不相待之機亦未易以言盡,唯窮神通化者以心燭之,至理自見,諸解中疑獨立論最高,自成一家之言,與經文相表裹,非訓詁之學所能及。庸齋論化聲獨異於眾,而無竟立說尤長。若以簡要論之,死生覺夢之分,出於化者也。彼我是非之辯,出於聲者也。覺夢依乎形,是非、生乎情,有若相待也。然而化者自化,不知其所以化。聲者自聲,不知其所以聲,又若不相待也。要夫物理之至極,莫逃造化之自然,此萬化之所出入,萬物之所以齊也。詳此化聲之相待與形景之相待義同,前後互發明耳。呂氏註後附說雲化聲之相待至所以窮年也,合在何謂和之以天倪之上,簡編脫略,誤次於此。觀文意可知。

罔兩問景日:曩子行,今子止;曩子坐,今子起;何其無'特操與?景曰:吾有待而然者邪?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吾待蛇蚹蜩翼邪?惡識所以然?惡識所以不然?昔者莊周夢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適誌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

周與胡蝶,則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郭象註:罔兩,景外微陰,天機自爾,坐起無待,無待而獨得者,孰知其故。責其所待,尋其所由,卒於無待而獨化之理明矣。若待蛇蚶蜩翼,則無特操之所由,未為難識。今所以不識,正由不待斯類而獨化耳。或謂罔兩待景,景待形,形待造物者。請問造物有邪?無邪?無則胡能造物?有則不足以物衆形。明眾形之自物自造無所待焉,此造物之正也。今罔兩之因景,猶雲俱生而非待也,故罔兩非景之所製,景非形之所使。形非無之所化,則化不化、然不然,從人之與由己。吾惡識其所以哉!方其夢為蝶而不知周,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自周而言故稱覺耳,未必非夢也。今之不知胡蝶,無異夢之不知周而各適一時之誌,則無以明胡蝶之不夢為周矣。世有假寐而夢經百年者,則無以明今之百年非假寐之夢也。覺夢之分,無異死生之辯。今所以自喻適誌,由其分定,非由無分也。夫時不暫停,今不遂存。昨日之夢,於今化矣。死生之變,豈異於此?而勞心於其間哉。

呂惠卿註:罔兩之於景,同類也,而不知景之無待於形。猶我與若與人亦同類也,而不知其無待於彼,蓋景之行止、坐起唯形是隨,則無特操者也。然本無情,豈知有待?若謂景待於形,形又何待而然邪?景之待形,非若蛇之待蚶而行、蜩之待翼而飛也,惡識所以然不然哉?人能通乎物之無知,則蛇蚶蜩翼亦無待而已。故方其為蝶也,栩栩然不知有周;及其為周也,還連然不知有蝶。一身之變,猶不自知,則物之化而異形,其能相知乎?物物不相知,則各歸其根。物物不相待,則莫得其偶。其有不齊者邪?

林疑獨註:景由形生,似乎相待而實不相待也。而罔兩者不知形、景皆屬造物,遂以為行止、坐起在乎形,然非日火之光,則雖有形,景何由生哉?此所謂不相待也。景日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景之所待者形,而形亦未能無待,言待於造化耳。夫景之待形則亦微小,而形在造化中益又小矣。故日吾待蛇蚶蜩翼,言物之至微薄者也。《外篇》蟲臂鼠肝亦此義。莊子寓意於蝶,以明夢覺無復分。知莊子夢蝶之理,則死生之說盡矣。夢而為蝶不知有周,覺而為周不知有蝶,有勢不能合並,又有時而分矣。萬物之化亦如此。

陳詳道註:罔兩待景而後有,景待形而後見,形待造物然後生。形之於造物已幻矣,況景乎?景之於形已外矣,況罔兩乎?凡此皆非真實,故不足辯,況認其非真實者以為有,而即其不足辮者以為問。此莊子所以託景之答以鬆其惑。夫天下之物,自述觀之未嘗不相待,自理觀之未始有待。今景之為物,以為待形邪,非日、火則無見。以為待日、火邪,非形則無有。然則形也、景也、日、火也、果有待邪?無待邪?惡識所以然不然哉?蛇蚶、蜩翼,言其用之小者耳,悟而為道者,摭實而不摭華。迷而通物者,摭華而不摭實。蝶之為物,摭華者也;而周夢為之,是為道而不免通物之想,摭實而不免摭華之夢也。及其覺也,然後不以想累神,不以夢易真,而周與胡蝶固有分矣。唯大通物化之情者,斯可與於此。

陳碧虛註:景不待形,形不待陰陽,豈比蛇蛻蜩殼有物者邪?夫物之相因,無如形景,今尚言其不相待,明外物不可叉,萬類皆自爾。唯因待都忘,卓然獨化,方可論超生死而反混冥。是謂帝之縣解也。周、蝶之性,妙有之一氣也。昔為胡蝶,乃周之夢,今復為周,豈非蝶之夢哉?周、蝶之分雖異,妙有之氣一也。夫造化之機,精微莫測,儻能知此,則造化在已而不遷於物。是謂生物者不生,化物者不化。既已為物,惡有不化者哉?死生之革,形類所遷,漆園之夢,其理盡矣。

趙虛齋註:景之行、止、坐、起,皆依於形;而所以行、止、坐、起,必有形形者存乎其中。蛇籍蚶以行,蜩藉翼以飛,而所以行飛者非蚶翼也。人物之一動一靜,皆有待而然。景待形,而形之所待者非形也。形且不知其所以然,何責於景哉?是以莊周、胡蝶,物我俱化,栩栩、蘧蘧,覺、夢如一也。

《庸齋義》雲:景言吾之運動,待形而形,又待造物形之為形,猶蛇蚹、蜩翼而已。蛇、蜩既蛻,而蚶翼猶存,豈能自動邪?我既待形,形又有待,惡知所以然不然?此即是非待彼之喻。周昔夢蝶不知周也,及覺為周得非蝶之夢乎?然此覺、夢須有箇分別,到此似結不結,卻不說破,正要人於此參究。此之謂物化,言萬物變化之理,不過如是。

蛇蚶、蜩翼,或謂蛻甲者,不若齟齬翅翼之說為優。益蛇藉以行,蜩籍以飛,喻人身中所以運動者,有若相待而終於無待,則獨化之理明矣。故翻覆論,卒歸無待,而止人之一身。耳聽、目視、手執、足行,有待而然也。而所以用形者,若待造物而實無待也。天下之物生於有,有生於無。有之以為利,無之以為用。然則有無、利用,未嘗不相生也。人能反究至無之妙,遊乎物初,則知所以生有,所以用形者矣。今有形以運動,有心以思慮,尚不自知其主宰之者,則自形以生景,又豈罔兩所可知?宜其惑而有問也。《寓言篇》有衆罔兩問景章,喻世之迷者益多,故不一言之。有雲:子,蜩甲也。蛇,蛻也。與此蚶、翼義同。本經嘗言:古之真人,其寢不夢,而南華自謂夢為胡蝶何邪?蓋借覺、夢以立言,明死生之一致,生不知死亦猶死不知生,二者雖不相知而理本齊一。請以覺、夢觀之,巢可見矣。何為當生而憂死,當死而羨生乎1 .蝶之為物,無巢穴之營,無飢渴之息,翩翩栩栩,遊放乎天地問。人見之者亦欣其自適,而莫加害焉。其所由生非關種類,往往他蟲所化或朽麥所為。《至樂篇》載烏足之根為躋螬,其葉為胡蝶,則亦出於草化,莫究其始而終亦不知所歸。益翾飛中之得道者,故真人或夢為之。夫人之與物,形分多類,鹹稟自然。自然者,至道之妙,本萬化所由立也。故莊蝶夢覺,各不相知終歸於化,則未嘗有異。是知動植萬形,生死萬變,有情無情,卒齊於化。化者,形數之始終,萬類之出入,由於造物之推排,勇有力者莫能拒,物受雕琢,形歸鼓鑄,不知所以然而然,是以達人委而順之。故覺夢混融,生死為一也。周與胡蝶則必有分,分即物之天。物雖各有天,固同一天也。或讀分如字,則分別無已,天下物論何由而物理之一致,與物同化。而有不化者存,以死生為覺夢,視古今如朝昏,將無物之可齊,容有論乎?然則莊與蝶與夢與覺與既有論之者矣,必有知之者矣。

《孟子》曰:物之不齊,物之情也。而莊子名篇以《齊物論》,或疑其與儒家悖,重增不齊之情。殊不思孟子特為許子言之耳。況孟之所言者情,莊之所言者理。理一分殊,則情之不齊也宜矣。故南華原本究極,主一理以齊天下之物論。篇首設二子問答,詳論人籟、地籟之不齊,明天籟之自然,非惟理不待齊,亦非齊之所及。故於其間旁證側引而不指言天籟,欲人心契而自得之。夫生物紅紛,榮謝萬變,自形自色,自消自息,卒歸天籟而止。天籟者,無形無聲而形聲之所自出,神化之所發見也。儻能究夫人籟、地籟之所由衆作,則天籟可知。故郭註雲:豈復別有物哉?即眾竅比竹接乎有生之類,會而共成一天耳。至論知言、覺夢、成心、言吹可否、是非方生方死,無異乎萬竅怒號,及乎得其環中以應無窮,則虛以待物,物亦無礙,此忘而彼自化,風濟竅虛之謂也。天地一指、萬物一馬,則以不齊齊之,恢、憶、橘、怪,道通為一,有不待齊而自齊矣。若夫狙公賦茅喜怒所由生,昭文鼓琴成虧,所以著言有心、有為不足以化物,何望於齊哉?至於天地與我並生、萬物與我為一,可以言齊矣!又慮或者以一與言為二,二與一為三,此又散而不齊之兆也。唯造乎未始有物,注酌無窮,以大覺而知大夢,參萬歲而一成純,所以檗天下之物而齊之之道也。罔兩問景,不知即異而伺。南華夢蝶,孰究非同非異?益極論物我、生死、覺夢之不齊,而終歸於物化。南華之所謂化,即《大易》所謂神潛於恍惚;見於日用而不可以知知識識。由是悟萬物一形也,萬形一化也,萬化一神也。神而明之,變而通之,孰為物,熟為我,夫是之謂大齊。

#1依趙練議本應補『飄』字。

#2『木』 為『本』之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