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3 / 3)

楊大憨這才抹了把眼淚,想要起來,又跪爬到楊俊的墳前,哭道:“東家,東家啊,你看看吧!你們楊家,少東家的媳婦,進門兒了啊,東家!”

“嫂子,俺扶著你下來,嫂子!”還沒等葫蘆放穩腳踏,楊福頭就踩了上去。

葫蘆趕緊扶住楊福頭:“噯,小少爺,你……扶得了嗎?”

周鳳蘭也不猶豫,把胳膊伸給了楊福頭。

看熱鬧的人群中,一婦女撇了撇嘴,道:“嘖嘖嘖!小叔子頂嫂子,這兒也太小了吧?”

另一婦女:“嗯,小?……小嗎?用不了幾年兒,不就長大啦!”

兩人相視著,詭秘地笑了;又繼續看著周鳳蘭。

周鳳蘭從毛驢上下來,撫摸著楊福頭的腦袋道:“福頭,你也不該到這來,你還小呢,你知道嗎?”

楊福頭:“是大姐叫俺來的。……大姐說她是外姓人,這兒時候還不能來娘家的墳。”

周鳳蘭:“那,你既然來了,就給你爹燒張紙吧!”

楊福頭:“大姐說,按說道兒,你也不該來?!”

周鳳蘭:“嫂子知道。……嫂子是自家人,你哥不在家,嫂子就隻好自己來啦。……一會兒,你給嫂子抱大公雞,好嗎?”

楊福頭:“俺知道,大姐已經說給俺啦。鎮子裏的酒館萬掌櫃,已經把大公雞給抱來啦!”

周鳳蘭:“福頭真懂事兒!……那咱們先給爹燒張紙,然後再去祖墳,好嗎?”

楊福頭:“好。”

兩人一起到楊俊的墓前,楊福頭規規矩矩地跪下,周鳳蘭恭敬地站著。

吹鼓手大吸一口氣,把嗩呐嘴兒放進自己的口裏,悲涼哀悼的嗩呐聲很突兀地就響了起來。

大把的冥紙被人扔進火裏,火苗蒸騰著向上飄去。

206

通往紅山鎮的土道上。

杜保長騎著毛驢,一邊向後巴望著,向前走著。

後麵,迎親的喜慶的嗩呐聲,在隱隱地傳來。

毛驢走走停停,杜保長忽然啐了口口水,自語道:“啐!……俺看她簡直就是瘋啦!這兒個時候他也敢來?那個破家就還能過得下去?”

杜保長搖著頭,忌妒羨慕恨地走著。

驀地,從前麵傳來了張老二、張老六和張發家的哭聲,把杜保長嚇了一跳。

毛驢沒了驅趕,也漸漸地停下來,啃吃著道邊的青草。

不遠處,張發家和張老六、張發財和張老二,分別抬著門板,門板上分別躺著張老大和張老五,哭哭咧咧地叫著“大哥”、“五弟”,走了過來。

“駕!”杜保長打了下毛驢,迎上去,“咋地咧;你們這兒是?”

哥幾個兒誰也沒有搭理杜保長,一路哭喪著走了過去。

杜保長傻咧咧地看著他們,猛地醒悟過來似的,趕緊打著毛驢走了。

207

楊家的祖墳前。

楊福頭獨自跪在供桌前,兩手拜佛似的端著。

遠遠地,楊大憨和葫蘆及另外幾個人跪著,向供桌前看著。他們的後麵,是一些看熱鬧的人們。人們的目光也都向前看著。

偌大的墳塋前,周鳳蘭挨個墳頭壓著墳頭紙,先壓一張冥紙,然後再壓上一方紅紙。

各個墳頭都壓完了,周鳳蘭款款地走到楊福頭的身邊靠前一點兒站好,放下了剛才半掀起的蓋頭,道:“福頭,再替嫂子點上一炷香。”

楊福頭拿起身邊的香,在供桌上的蠟燭上點燃了,想要遞給周鳳蘭。

周鳳蘭又慢聲細語卻又是鏗鏘有力地道:“你替嫂子供上吧,嫂子今天不能彎腰,也不能下跪,就是祖宗在麵前……也不行;為的就是……讓咱楊家的後代,都直直溜溜地活著!”

楊福頭把香供在香爐裏。

周鳳蘭身子略略前傾了下,又振奮了一下精神,大聲道:“我楊家的列祖列宗們,今天,我對不住你們,不能給你們鞠躬,不能給你們下跪、磕頭,我公公他……死的怨啊!……今天,我就要成為楊家的人了,請你們……接納我。楊家,一定會振興的,請你們相信!……別的,我先不多說了,等我家去換件衣服,再來!……福頭,替嫂子給祖宗送喜錢。”

楊福頭起身,拿了幾張冥紙在供桌上的蠟燭上點燃,投進一旁堆著的冥紙中。

冥紙騰地燃燒起來,火苗急劇地向上竄去。

周鳳蘭又道:“福頭,給路過或常住的孤魂野鬼也送一些,告訴他們,楊家是善人,叫他們永遠不要再難為楊家,尤其是咱爹!”

楊福頭又點燃了一疊冥紙,四下裏跑著,分散地扔著。

楊大憨等則深深地,一個頭磕下去。

208

保安隊丁協衛的辦公室裏。

“他媽了個巴子的,……小日本兒!……豬!……狗!……豬狗都不如!……鬼子六!”丁協衛一邊揉著大腿揉著腰,一邊破口大罵著,罵到氣憤處,拿起桌子上的茶壺向著門口扔去。

門外,杜保長一邊向後看著,走進來,茶壺落到他的腳下,發出一聲脆響,他被嚇得向後一蹦,又進來,眨巴著眼睛道:“咋、咋地啦,……你這是,丁協衛?”

丁協衛想要向杜保長發火,又哽住,一屁股坐到凳子上,歪著腦袋道:“……你還有臉跟俺提?……他媽了個巴子的,日本人,小日本兒,他……耍了俺!……他們簡直就不是人!……不是人!”

“嗨!俺還當是啥事兒呢!”杜保長也挨著丁協衛坐下,撫慰道“也算啦,算啦。那日本人本來就鬼得很,你咋就能耍得過他呢?……算啦,算啦,就當是讓狗屁給呲了吧!”

丁協衛:“他咋就沒呲你呢?”

“他呲俺幹啥?”杜保長先是一怔,又笑了道:“……你這是啥話,丁協衛?咱惹不起他,還不行咱躲著他嗎?……噯,俺來可是要跟你說啊,……嗯,對了,俺又想起來啦,俺說,那張家的,你咋就給崩了呢?”

丁協衛目光倏地看向杜保長,又騰地站起來:“你他媽了個巴子的,你也來怨俺?……那日本人做事,啥時候就準成兒過?……你還俺那五百塊大洋,你還俺!”

杜保長略顯緊張地站起來:“俺……啥……時候,就……又欠你……五……百塊啦?……你可不能……老是……可著俺一個人……禍禍啊你啊?”

丁協衛也愣了下,轉著磨磨兒心疼地道:“五百塊,五百塊啊……就這兒樣的……叫日本人,給崩沒了啊?”

杜保長放鬆下來:“原來張家的,是叫日本人給殺的?……也該!也欠!……要依著俺當初呢,也是想著要他張家的出倆錢,楊家的再少要兩個,給他們平乎了這兒事兒,也就得了。畢竟,人死了也不能複生了嘛!……可他們張家的,就是不來找俺;楊家的,也沒人出來說個話兒。你就叫俺……咋辦?……這兒下好啦,雞也飛啦,蛋也打啦,毛兒也都沒有啦,就都老實了吧?……嗯?俺才剛兒,是想和你說啥來著?”

丁協衛口渴,想要喝水,伸手到桌子上去抓茶壺,抓了個空,目光瞬間瞥向門口的地上,這才想起茶壺已經被他給摔了,不由得失望。

“啊,對了!”杜保長一拍桌子,站了起來。

丁協衛被嚇得向起一跳:“啥啥、啥啥啥、啥?”

杜保長繼續道:“……噯,俺和你說啊,你說怪道不怪道呢?那楊俊家都快破了的家啦,偏偏的,今格兒又娶了兒媳婦!……咋樣?要不,咱也去……湊合兩盅去?咋樣?”

丁協衛想了一會兒,泄氣道:“……不去。俺這兒還正經孬糟兒著呢,哪兒就有那個心思;出了喝酒,也沒啥油水兒的。……俺他媽了個巴子的,還就真弄不明白啦,那日本人朝著張家的哥六個要東西,到底是要的啥呢?……跟著呼呼了一溜夠,俺是越整越沒整明白;他媽了個巴子的!”

“啥?你在說啥?”杜保長也糊塗了。

丁協衛心不在焉地看著杜保長,發起了呆。

209

張家的哥四個抬著哥兩個兒,落魄地走著,已經離著村口不太遠了。

一路的哭嚎,顯然已經耗盡了他們的精力,他們已經十分的疲乏,近乎沒有了力氣。

溝底的小道上。

薑玫挎著筐,和喜鵲娘一起走著。

路過一條小溪,薑玫輕快地踩著石頭過了小溪,回頭見喜鵲娘正蹲在對岸用手捧起溪水喝著,道:“哎呀大嬸,你怎麼像個孩子似的呢,見著什麼都稀罕?……快點兒吧,你看這都什麼時候啦?”

喜鵲娘站起來,抖落著手上的水,一邊走過小溪,道:“不著忙,你就放心吧,今格兒準能碰得上。……俺昨格兒晚上都夢見了。”

薑玫:“但願吧;你的夢能有準兒。”倆人繼續向前走去。

210

山上。

送親的隊伍伴著嗩呐聲,離開楊家的墓地,款款地向著山下走來。

“哥”牽著毛驢走著。

楊大憨背著楊福頭走著。

嗩呐手鼓著腮幫子鼓吹著。

看熱鬧的人們忽跑忽走地跟隨著。

村口的山坡上。

喜鵲娘先爬上了陡坡,站在樹叢間,一隻手擋在眼睛的上方,渴望地朝著村口的方向巴望著。

薑玫從後麵喘噓著,費力地跟上來:“大嬸,你聽見了嗎,好像是有人在吹喇叭?”

喜鵲娘轉向朝著另一麵的山坡上看了看,道:“是誰兒家在娶媳婦。”

薑玫:“這調兒調兒吹得怪好聽的。”

喜鵲娘沒吱聲,目光又向村口的方向望著。

211

村口前。

紅山鎮通向金溝村的土道上。

張家的哥幾個抬著死去的,正在黯然地走過來,已經很接近村口。

潛伏在草叢中的傷疤臉顯然也看見了走過來的張家哥幾個。

傷疤臉不動聲色地從身旁拽出了一枝鳥槍,搬了狗頭,向遠處瞄準著。

“來啦!”另一邊,喜鵲娘像是自語道。

薑玫:“在哪兒?”

喜鵲娘:“那個好像就是。……還抬著啥東西。”

薑玫也朝張家哥幾個來到方向看了一眼:“你可看準了,大嬸?”

喜鵲娘咬牙切齒道:“錯不了!就是打灰堆裏……把他們扒出來,俺也認不錯他!”

薑玫從筐裏拿出盒子槍,嘩啦一聲,頂上了子彈:“是哪個打死的楊先生,你指給我看?”

喜鵲娘:“他們都摻和了!”

薑玫:“那好,那就打到哪個,是哪個吧!”

喜鵲娘:“恁老遠,你能打得到嗎?”

“等我再靠近點兒。……你就在這等著,打完了咱就跑。”薑玫說著,貓著腰向前靠去。

“噯,你小心著點兒!”喜鵲娘囑咐道,一邊隱在樹後,踮起腳來,巴望著。

212

村口。

送親的隊伍從山上緩緩地下來。

張家的哥幾個抬著死了的,從另一麵進了村口。

相隔遠遠的,兩邊的人都停住了。

嗩呐聲也霎時停了下來。

兩邊的人都對望著。

送親隊伍中看熱鬧的人騷動著,有人議論道:

“是張家的人?”

“他家好像是死了人啊;是誰兒呢?”

“真是不吉利!”

楊大憨放下背著的楊福頭,走近周鳳蘭一些:“大少奶奶……?”

周鳳蘭隔著蓋頭道:“按老規矩,死人為大,讓他們先走。”

楊大憨猶豫著,上前幾步,道:“張家的,你們聽著,俺們大少奶奶說啦,按老輩子的說道兒,讓你們先走!”

張家的哥幾個猶豫了一會兒,張老二放下抬著的門板,走出隊列,顫抖著跪下,朝著送親隊伍這麵,磕了個頭,又走回去抬起門板。

也就在這時,“嗵”、“砰砰砰”的幾聲槍響,眼見著張家有人倒下去;在場的人都炸了鍋似的,各自跑開去。

“大少奶奶!”楊大憨趕緊跑向周鳳蘭,又看見楊福頭在身邊,“……小少爺,趴下,快趴下,小少爺!”

葫蘆嚇得把腳踏扔在地上,腦袋鑽了進去,撅著腚。

“哥”冷靜地擋在周鳳蘭身邊,機警地看著四周,一邊低聲道:“你要不要下來,‘妹……妹’?”

周鳳蘭:“不用。……不像是衝著我來的。”

“下來,快下來啊,大少奶奶!”楊大憨把楊福頭按在地上,又跑到周鳳蘭的身邊。

“哥”冷著臉製止楊大憨道:“你閃開!”

楊大憨頓在那裏,敵意地看著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