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寒的手因為顫唞而有些脫力,章舒玉的頭即刻滑落,然後仰成像是被人打斷了頸骨的反常姿態。
這畫麵像一柄無形的尖刀,在蔣寒心口紮了個血肉模糊的豁口,塞外的冷風像是在往他肺腑裏猛灌,將他凍成了一座人形的冰雕。
愧疚像是實體化的泰山一樣將他的神智壓垮了,他的手指緊握成拳,脊梁不堪重負地拜下去,額頭抵在章舒玉仰起的下巴上,從嗓子眼裏擠出了一聲壓抑而絕望的嗚咽。
他親手將朋友推進了死亡的深淵,從這一刻起,他離聖人或惡鬼,已然近了一步。
死人的發絲雜亂地纏在蔣寒的指尖上,像一縷縷擺脫不掉的前塵。
輕便的腳步聲紛紛叩擊耳膜,蔣寒迅速將章舒玉往榻上一放,起身的時候不小心踢到了地上的銅算盤,使得它“嘩啦”一聲鑽到了床下,蔣寒來不及去撿,搶在門扉被推響之前像截木頭似的杵在了床頭。
首領親自進來試了章舒玉的鼻息,確定他是死透了,而死人是最會保守秘密的,雖然應紹丘的信沒能得手,但好在它也永遠見不到它的收信人了。
大漠行馬不便,首領命人搜走了章舒玉的隨身之物,隨後將他用棉被一裹橫掛在馬背上,沿途拋在了無人的戈壁灘上,自有天上的禿鷲和地上的沙狼讓他銷聲匿跡。
蔣寒潛藏在一眾黑衣人裏,在飛奔遠去的馬蹄上回了一下頭,然而黃沙漫漫,他沒看見人,隻瞥見了天邊暗淡的勾月。
兩個時辰後,一騎快馬衝向了瓏溪邊境的憑闌城。
這城門就開在憑闌山腳,想要越過此門進入瓏溪幾乎不可能,單槍匹馬的斥候很快就驚動了城頭上的守備,被一根根寒光凜凜的箭尖給鎖住了。
不等對方出聲攔阻,識相的斥候就舉高了雙手,大聲吼道:“大偃靖北軍平沙騎都尉王午有要事稟告必蘭國主。”
他不再前進,聲嘶力竭地反複喊著這一句,接到消息趕來的巡檢司在城樓上觀摩了片刻,想起值此幾國交戰之際,這等軍情大事還是得上頭拿主意,連忙與這王午交談了數句,最後從城樓上放下一筐吊籃,讓他將信物呈了上來。
筐裏有一封不具名的信,和一把帶著珠光的小算盤。
隨後這兩樣東西被連夜送往轂下雲胡郡,天光未亮時竟然驚動了國主,使得他換上常服,帶著一隊馬商打扮的衛兵飆出了邊城。
年輕的君主來得太快,大漠的朝陽還沒升起,戈壁灘上的屍體還沒引來分食的野獸,必蘭.阿敏揭開棉被,從火光裏看見裹在裏頭的人躺得並不體麵,肢體交疊、臉朝黃沙,眉睫和發絲上都是白霜,記憶中總是帶著笑的麵孔上隻剩下冰冷的青灰色。
他覆住章舒玉的手,傳來的溫度冷得他打了個哆嗦,傳言中心機深沉的必蘭.阿敏眼底浮起了細碎卻真實的痛苦。
這個人的手太冷了,不是他熟悉的東家大哥。
他這一生,被人算計、陷害、追隨、仰慕,刀山火海、九死一生,可他最深刻的記憶,卻是在作為阿嵐的那段時光。
他並不喜歡大偃,這個國家的君主身在福中不知福,貪婪昏庸、無甚作為;臣工的心不齊,某些人不甘居於人下,在陰影裏撥弄風雲;百姓懦弱窩囊,隻會忍氣吞聲。生在瓏溪窮山惡水裏的必蘭.阿敏很難理解,為什麼這種腐朽的國家,能在神州盤踞幾百年。
帶著這種疑問和妒恨,他遇到了一個土生土長的大偃人。
那年必蘭.阿敏還沒滿十一歲,大偃客商將瓏溪的政權挑撥得四分五裂,他名義上的大哥在騎狩時忽然對他拔刀相向,必蘭.阿敏在伴童的舍命相護下孤身躥入大漠,開始了長達兩年的流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