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新娘睡得很踏實。她在他懷裏,她的臉與他的臉僅七八厘米之隔,她是那麼安詳那麼美麗。所有安詳的睡相都是美麗的。他們的相識至今僅七個月而已,她已經成了他的新娘。這是多麼奇妙的事情!
他離婚是1991 年。十七年隻是一眨眼的瞬間。他甚至不記得這許多年裏自己有過幾次再走進婚姻殿堂的憧憬。他喜歡小花的話,“兩公婆是天大的緣分”,想想真是啊。他有過若幹次的戀愛,時間或長或短,其間竟沒有一次臨近過婚禮的紅地毯,連一次都沒有。顯然是緣分不到。
現在緣分到了,結婚證是緣分最好的證據。七個月裏大元每時每刻都浸潤在愛河當中,愛她,同時被愛。
大元想起她第一次到上海,那也是兒子暑假回上海的時間。他問過兒子的想法,兒子坦坦然然說他相信老爸的眼力,相信老爸不會選錯人,兒子還說希望老爸早一天結婚,把自己對老爸掛念的接力棒傳給另一個人。
“老爸,你畢竟不年輕了,我不能在身邊照顧你,我希望有個人能代替我來照顧你。”
兒子的話讓他熱淚盈眶。
失眠讓他無端地想起往事,他的心感覺到了一絲抽搐。還有三次肺穿,也許是兩次。他忽然被一個不相關的詞彙所縈繞,倒計時。三次還是兩次,那就是他的倒計時嗎?
當然有可能事情的結果沒那麼壞,三次都是“未見”,那樣當然不錯。誰不期待自己有一個好的結果呢?
那不是大元的思維方式,往最好或者最壞的方麵去設想,兩種都不是他的方式。而且他更不想要的是一個已知的未來。他不要知道自己十年後是怎樣的情形,三十年後是怎樣的情形,或者三天之後。但是無論他想不想麵對,他已經必須麵對肺上的那個6.5cm×6.7cm 的陰霾。
他這時才知道自己為什麼看著懷中的新娘淚流不已。
她是那麼好的女孩。他知道自己是個極挑剔的男人,可是在七個月裏他能挑剔的隻有她的好,她是無可指責的。他甚至想象自己上輩子一定積了大德,不然絕不會讓他遇到她。正是因為如此,他才不能忍受自己將會給她帶來的災難和疼痛。
他的運氣太好了;可是她的運氣太壞,她怎麼剛一嫁人就嫁出這麼大的禍患?
她心地那麼好,怎麼會落到那麼壞的下場?做了新娘很快就要守寡,這未免太殘酷了!目光在她臉上,淚水不斷線地從眼裏滴下來,這一刻大元正如那個成語所描述的,心如止水。
命運對她實在太不公平了。真有上帝真有老天,你們都該睜開眼啊,你們的公平在哪裏呢?
心音一定是有能量的,不然何以小花在黎明前的沉睡當中會平靜地睜開眼,一聲不響地與他對視?她問他在想什麼,同時為他拭去如注的淚水。她已經發現他的枕頭完全濡濕。
“老婆,我在想,你的命怎麼這麼不好?”
“沒有不好,我的命很好,非常好。告訴你一個小秘密,認識你之前三天,我去南山寺燒香,我許的願是找到那個屬於我的男人。”
“你跟我說過了。”
“說過了也還要說。我找到了,佛聽到了我的話。你答應過我一定帶我去南山寺還願。你不會說話不算數吧老公?”
“說話一定算數,不過不是我帶你去,是你帶我。”
“你說我的命多好啊。我沒讀過很多書,也沒多少見識,但我的心裏知道你就是我愛的那個男人,我還知道你愛我。七個月了,你在心裏有多愛我,我一清二楚。
我心裏一點不糊塗。”
“我當然愛你,就像我同樣知道你有多愛我一樣。老婆,我在想一件事,一件很重要的事。”
“老公,你別嚇我,我害怕你的眼神,我害怕你要說的話。”
“沒那麼可怕。老婆,我想讓你回海南島,一個人回去,那邊沒人知道你結了婚領了結婚證。回去了,你還是一個未婚的好女孩,我會給你把一切都安頓好。”
“你說什麼呀老公,你說你不要我了,你當真不要我了嗎?”
“傻丫頭,怎麼會?我隻是不想你的運氣這麼壞,你的運氣太不好了。你該有比這好得多的命才是。聽我說,你回去就住在我們那個小房子裏,一定要記得澆花澆樹,一定要記得給魚喂食。我會給你存一點錢,讓你不必為了生計太擔心……”
“老公,老公,你說什麼呢,”小花說不下去了,洶湧的嗚咽衝擊她的喉頭,“你當真不要我了,我做了什麼不該做的事嗎?”
大元淚眼滂沱,“沒有,沒有,沒有人比你做得更好了。”
“可是你不要我了!你不想要我了……”
“不是,不是,你怎麼就聽不懂我的話呢?”
“老公,我不信你不明白,兩個人成了兩公婆,這是比天還大的緣分。難道就因為你可能生病,我們就要分開嗎?我阿媽從生我的那天就已經生病了,按照你的邏輯,我是不是就該和阿媽斷絕母女關係,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