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沉悶了許久,實則不過明升三兩句話功夫。元蕪愈雙目緊閉,睫毛抖得愈厲害。落在明升眼裏心裏則多了一分苦楚,他且自顧自說著:“父親登基時,我方七歲。他隻做了三年皇帝,還未及不惑,就駕鶴西去。我年幼繼位,貴為少年天子,朝政詭譎,社稷不定,靠著母家庇佑才得以存活。於是我晝夜苦讀經國之道,潛心鑽研兵書,待到小有所成,才在朝堂稍稍站穩腳跟。不想朱家卻對我大夏覬覦以久,年複一年修書招降。未及我施展拳腳,已兵臨我城下。發妻請辭決矣,生母以死相挾勿使我以卵擊石。一宿之間,少年白頭。”
元蕪默默聽著,神情已有所舒展,依舊是閉目。明升繼而說道:“偏在金陵城這一歲,我親曆大明風光。朱家治世之嚴明,發奮蹈厲,令我汗顏。隻存留一心,誓為保全族人。時至今日,我明升從未為自己活過,從前我也不曾想。直至重遇你,我才想或許我降了也未嚐失去什麼,不過是錦衣華服,金冠玉帶,怎能與你相比。”元蕪心裏一陣刺痛,想起初見明升時,自己不過是還是那個沒魂的山野丫頭,隨姊在蜀中安頓下來。因著姊無論什麼樣的病都能藥到病除,日複一日在小鎮上累積了些聲望。那日,她上山采藥,冒雨歸來,一推開院門,就見一少年立在廊簷下,麵如潤玉,眉若墨畫,金冠束發,黃袍加身。元蕪愣了一瞬後,邊揭下鬥笠,解開蓑衣,邊問:“你是來尋醫的吧?”對麵的人也是愣了一瞬,溫顏答道:“正是。”元蕪卻是沒有留意,抖動著手中的蓑衣,雨水四濺,扭過頭也還有一兩滴落到臉上,襯得那一臉晶瑩。“看你這一身穿戴,果真備足銀兩了?”明升不由打量著她,不過十三四歲的模樣,挽著雙平髻,歪頭狡黠一哂,目光靈動。“且隨我來。”元蕪一撩簾,明升跟在她身後入了內院。若說萍水相逢,這樣都還夠不上。元蕪想著自己不過是個領路人而已,由著宿命讓自己將明升引向元菁。
“元菁有傾城之姿,美豔無雙,換作這天下無論哪個男子,都當為她神魂顛倒。偏偏我先見得你,冰清玉潤,若飛若揚,我願十世不忘。”明升兀自苦笑,索性痛快一些:“哪怕得知元菁存心誘我。我卻曾心存貪婪,或許我得了元菁,也可就此要了你。”聽得這一句,元蕪心中頓時忿然。“你如今一定正想著,你明升真真一個不要臉。”明升瞥了一眼元蕪緊緊攥起的左手,口氣嘲諷十足:“如今回想,不過是犯蠢罷了,你又怎麼會跟我走。”在元蕪心中,誰也抵不過元菁,如今元菁死了,那便誰也抵不過木香。“可木香究竟還是明家子孫,我定要護她。昨日之事,事出有因,我需得為全局考量,我背負的不止木香一人的性命。倘若你真那樣不放心……木香,那便還是由你帶著。”
“可當真?”元蕪果然耐不住出聲,身形仍是未動。
“子不教,父之過。可由你帶著,卻是要由我教。”不待元蕪反駁,明升就緊接著道:“我先有愧於她。現元菁已去,我不能再虧待木香。你和木香都是女子,難道真要浪蕩江湖,無可寄托,即便你元蕪未覺不可,卻讓木香也跟你四處漂泊?靠什麼養活自己?替人縫補浣滌,還是到權貴之家為奴為婢,待不到及笄之年就草草配與匹夫小廝為妻,像世間仆婦一般辛苦操持,勞碌一生。要麼,憑著你和木香兩個弱質女流,或為鄉紳惡霸所欺,或為權貴紈絝所覬,最終或強占為妾,或流落教坊司,喪一世清白,還不如那些個黃臉仆婦。你當真以為謀生活就那樣容易?”
元蕪如何不知道明升的計策,不過就是暫緩著想先把她和木香一齊留下,再一步步把自己逼到他身邊。竟這樣可惡,教人厭煩。可對木香而言,明升所述不無道理,她又何嚐不知這世事艱辛,姊顛沛流離一世,自己和木香又何嚐不是流離失所至今。就在重遇明升之前,自己也是極力掩藏身份,日夜喬裝,說到底她和木香終歸是無所依。
見元蕪不應,明升知是自己的話有用,引她深思。他深知元蕪,為木香,她會留下。眼下,他隻要她留下便足夠,往後有的是時日讓她改觀,就惹她厭罷。
“雖說歸義侯不過是個空頭爵位,但在這大明朝畢竟是名正言順皇帝親封,哪怕尋常官員也要禮讓三分,護你和木香周全足以。你若要走,木香無人照顧;你若留下,我定以禮相待。待到木香及笄,尋得如意郎,無論你到天涯海角我都不攔你。”
元蕪感到身上鬆快不少,坐起身,靠著大枕上,沉默半晌。
“好,我便留下。隻是有三樣事,你要依我。如有一樣不依,或是你答應後卻又食言,那我可攜木香遠走。”元蕪雙目直視明升,緊接著道:“明升,你自以為知我,道我是什麼冰清玉潔,你可知這世道更改了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