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科長不說話,上下打量我們,看看頭看看腳,最後目光落在我們的軍裝上:“你們的幹部製服、學生裝怎麼不穿了?”
我們有些明白了,一定是穿便裝照相惹了麻煩。我們的相片沒敢給任何人看,科長怎麼知道的?
“當兵當膩了,是不是?”簡科長把軍帽摘下來,往桌子上一摔,沒好氣地說,“不想再穿這套‘二尺半’了,是不是?你們成了全師‘和平觀念’的典型。你們演戲,批評‘船到碼頭車到站’的思想,這回你們自己可成了批判的對象!”
沒想到一張便裝相,竟闖了這麼大的禍。這是怎麼回事呢?後來才弄清,是照相館老板“出賣”了我們,他看那張照片照得好,就放大了一張,顯著地掛在櫥窗裏。二師有幾個不認識“偷貓食的小孫子”?那不一下就傳開了!
簡科長站起身來,在屋裏煩躁地走來走去,不無嘲笑地說:
“那麼大的相片,掛在鬧市的櫥窗裏,讓全市的人觀瞻,真出風頭呀!好,這回就叫你們在全師出足風頭!”
開始,我們誰也不敢申辯,乖乖地挨訓。可是我愈聽愈不服氣,我們本來沒那麼想過,為啥偏偏抓我們當典型?
我壯著膽子問:“簡科長,我可以說明一下情況不?”
“誰說不允許你們說話了?”
“事情沒您說得那麼嚴重,”我盡量壓低嗓音,“那天,我們都想給家裏寄張相片,後來發現照相館還有便服,覺得穿便服照相怪新鮮,就照了一張。當時老板並沒說要掛在櫥窗裏,要是說了,我們說啥也不會讓他掛。這事要找照相館算賬去!”
簡科長沒打斷我的辯白,耐著性子聽完話,才說:“誰讓你們撞到槍口上了?”他把軍帽又戴在頭上,“你們先回去,一人寫一份檢查,老老實實把情況說清楚,別隱瞞,也別亂給自己扣‘大帽子’,實事求是。”
簡科長最後那句話,讓我們聽出點弦外之音,看樣子他也不希望我們三個當“反麵教員”。我們合計了一陣,就分頭去寫檢查了。
簡科長挺好,向師首長彙報情況時,隻說三個小鬼出於好奇,覺著新鮮,沒想到這件事情的影響及後果,不自覺地做了一件糊塗事。簡科長是老燕京大學的高材生,學問高,口才好,很得師首長的賞識,很容易就說服了首長,給我們解了圍。
我們三個難兄難弟,像得到“大赦”似的,麻溜地打起背包,趕到柳州,還好,沒耽誤宣傳隊的演出。七
1950年6月25日,朝鮮爆發內戰,美國隨即打著聯合國的旗號,公然出兵幹涉。
我所在的部隊有一個“朝鮮營”,全部由朝鮮人組成,朝鮮戰爭爆發不久,這個營就全副武裝開赴朝鮮,與朝鮮人民軍並肩作戰。
10月,美韓已將戰火燒到鴨綠江邊,戰爭的陰影籠罩著我國東北邊境。我國政府毅然做出出兵決定:組建中國人民誌願軍。鐵道兵團二師,剛剛建成“來鎮段”鐵路,便接到命令:赴朝參戰(抗美援朝)。兵部要求,入朝部隊必須精銳,老弱病殘,一律轉業到衡陽鐵路管理局。隻有十五歲的我,因水土不服,常常鬧病,雖不情願,卻也列入轉業名單。部隊考慮我年齡小,又不適宜南方的生活,準許我回原籍參加地方建設,或進速成中學學習。就這樣,眼瞅著全師將士“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我卻戀戀不舍地結束了五年的軍旅生涯,離開了曾經生死與共的戰友,回到沈陽。
告別父親,告別我與父親並肩戰鬥過的部隊。一向嚴厲的父親,我多麼希望他赴朝參戰之前,再敲打敲打我,然而,他卻一臉慈藹,第一次對我說了那麼多安慰和鼓勵的話……
從北方到南方,又從南方回到北方。
脫下那身略顯肥大的軍裝,我開始了一段新的人生裏程。不知等待我的,將會是怎樣的命運。
(原載《中國作家》2009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