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了門栓子的話,我心裏很不是滋味。快開午飯時,我突然萌生了一個念頭,就找來小楊和小金商量:“房東家太苦了,咱們得幫一幫。”
“你能幫啥?”金玉廷不解地問。
“我有個想法,咱們每次打飯多打些,他家就不用做飯了。”
我們三人中,小楊最大,偽滿時讀過“優二”,人很善良,他讚成我的想法,可也擔心:“炊事班的人可鬼了,尤其是張班長,多打一點飯都看得出來,咱們天天多打,能行嗎?”
我說:“我去打飯。張班長總說我‘個子高,吃得少’,這回我就告訴他,我飯量漲了,多給打點。他還會高興呢。”
他倆表示讚成:“那好,就看你的‘戲’演得咋樣了。”
頭幾次打飯我提醒張班長,後來他就習慣了,有時別的炊事員掌勺,他還叮囑人家:“小鬼長身體,能吃,多打兩勺子。”
起初,門栓子不好意思同我們一起吃飯,特別是夾菜,總趁人不注意時,抽冷子夾一大口菜,放在嘴裏,嚼半天才咽下去。沒過幾天,他就習慣了,有時吃葷菜,他專揀肉夾,還說“我的筷子長了眼睛,一夾一塊肉”。頭兩天,門栓子比我吃的還多,小楊擔心他撐出毛病來,到第三天,吃不動了。金玉廷逗他:“吃飽了嗎?別裝假。”
門栓子知道是逗他,故意說:“今天是周末,下午有牛肉,我得留點肚子。”
老奶奶吃飯慢,一個人在屋裏細嚼慢咽,她總誇炊事班的手藝好,炒的菜有滋味。有一天吃炸醬麵,老奶奶吃得特別高興,把我叫到她跟前,說:“你們跟大師傅說說,醬裏要多放些蔥,俺們小時候吃麵,醬從來不炸,小蔥蘸生醬,麵可好吃呢!”我瞎答應著,心想:跟大師傅說了,不就等於我自己去“投案自首”!
我們在德州城住了三個多月,門栓子家沒起過火,有兩次是老奶奶特意給我們煮地瓜,讓我們吃個稀罕,才算開了灶。
這三個多月,我沒少給炊事班打溜須,發的“耕牛”煙卷都孝敬了張班長。宣傳隊排戲,一般不讓觀摩,有兩次彩排,我悄悄給炊事班透了風。馬隊長還納悶:“張班長消息好靈通啊!”
馬隊長從唐山開灤中學招了三十多名高中生,有特長的留在宣傳隊,其餘的由政治部統一分到連隊當文化教員。就在他們集中學習時發生了一件事,可是讓人緊張了一陣子。
唐山是華北重鎮,解放前城市繁華,情況也複雜。據說國民黨撤退時,還潛伏下一批特務。這批小知識分子到部隊後,要例行政治審查。學習班開班不幾天,隊部發現了一張紙條,上麵寫著四行十二個怪怪的字,像個天書,誰也讀不懂什麼意思。
第一行頭一個是倒著寫的“天”字,第二個是三個“更”字疊在一起,第三個是繁體“開”字的一半。第二行頭一個寫的是很小的“奴”字,第二個是倒寫的“等”字,第三個是臥倒的“月”字。第三行頭一個是“山”字,中間一豎高出一截,第二個是“路”字,“足”與“各”中間有距離,第三個是“信”字,但漏掉了“口”。第四行頭一個是“哭”字,“雙口”與“犬”斷開了,第二個是“肝”字,“幹”的一豎拉得很長,最後一個是“木”字,一撇一捺都寫得靠下。
馬隊長、曲指導員、劉隊副,三個人橫看豎瞧,怎麼也看不懂,便產生了懷疑:莫非是特務分子的聯絡暗號?後來又找來兩個學曆高的黨員,他們反複揣摩,也看不出其中的意思來。於是學習班的空氣驟然緊張起來。曲指導員把我們幾個年紀小的隊員找了去,很神秘地說:
“給你們分配一個任務,從明天起,到學習班參加學習,跟唐山新兵們編在一起。學習時長點心眼,看看班裏有沒有反常現象,有沒有不正常接觸的,例如鬼鬼祟祟,不正大光明的。”
馬隊長很鄭重地補充說:“你們都小,就裝作沒事兒似的,不要還沒發現別人不正常,倒讓人先發現你們不正常了。這是政治任務,一定要保密。”
開始我們都蒙在鼓裏,不知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一天過去後,什麼也沒發現,倒覺得這些學生兵都挺“革命”的,控訴國民黨反動派的罪行時,比老兵講得更具體,更生動,有的還參加過地下黨領導的學生運動。他們都是二十歲左右的學生,跟特務能有什麼瓜葛?晚上彙報時,小金坐在後麵不發言,我傻乎乎地實話實說。
劉隊副問我:“什麼問題也沒發現?”
我說:“不是沒發現,我覺得他們革命熱情很高,根本就沒有問題。”
我們正彙報著,馬隊長興衝衝地走進來,笑著說:“好了,弄明白了,是兩個情人談對象的‘情書’。”
經保衛部門識別,那十二個字,是一首“謎字”又“諧音”的七言打油詩。馬隊長把破譯的“謎底”讀給大家聽:
“天到三更半門開,小奴等到月芽歪;山高路遠無口信,哭斷肝腸無人來。”
原來“天”字倒著寫,就讀“天到”,三個“更”字疊在一起,就讀“三更”,半個繁體“開”字,就讀“半門開”,連起就成了“天到三更半門開”。
大家對照一下紙條,恍然大悟。一場虛驚以喜劇形式收場。
德州至濟南段的鐵路已經修複,通車那天,宣傳隊帶著趕排的節目參加通車典禮。我參加的是秧歌隊,扭秧歌的一律化裝成工人、農民、士兵。工人手持木製的鐵錘,農民舉著個像“?”的木製鐮刀,士兵卻背著真槍。我本想扮解放軍,不知為什麼,秧歌隊的隊長一定要我扮農民。我不高興,化裝時跟人家耍賴。秧歌隊長說:“工農兵是一對一的,不能兩個士兵一個工人,沒有了農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