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十六章 造夢機器(3 / 3)

詩歌是投入我睜開的眼睛的第一道光。每次蘇醒我都像個遠足的陌生人,逐漸熟悉著自己,以及這個世界。從一磚一瓦到一眸一笑。我曾經比鬆針上的露珠還要年輕,愛憎分明,皮膚光滑如新刷的牆壁一現在已有皺紋宛若藤蔓攀緣,與夜色集體策劃破壞這座脆弱的建築。我把自己假設成守望的燈塔。靈感像客人一樣離開或歸來一一這肉體的宮殿,構成我精神上的白晝與黑夜。目光炯炯的燈塔,懸掛的心之鍾擺,我無法阻止其衰頹。真害怕它在某首詩的過渡段落中崩潰,遺留下一堆冷卻的廢墟(逐漸消失了體溫?)那麼我的靈魂將像失去居所的流浪漢般隨風飄蕩,在黑暗中四處尋找那早巳不複存在的光亮……

所以我歌唱精神,也歌唱帶電的肉體,歌唱與天堂接壤的藝術,更歌唱人類的眼睛與心。世界與美,因為我們的感覺而存在。古老的盲詩人荷馬除外,他是一座失明的燈塔,他的心借助想象加倍地認識這個世界。荷馬以手指觸摸特洛伊的城廓、英雄的盔甲、海倫的臉龐,他敏感的指尖注定長滿眼睛。“生命停止了,靈魂在前進”,高懸於大海書卷之上的星辰在接替他守望,全世界的鍾擺模仿人類心髒的跳動,作為其幸運的後裔,我們眼中的世界是平麵的,而文字卻呈現出凸凹的形狀,呼喚我們的撫摸,撫摸天堂也撫摸地獄,直至透過它撫摸自己。

燈塔不會因假設而成立,肉體會腐朽,文字會失傳,生命的視野將像折扇一樣合攏(連同被其劫掠的風景),但美與思想永恒,人類的通感永恒,詩歌會為我們作證!

我們是世界的證人。而詩歌更是我們生命的證人。得到意味著失去,而失去並未真的失去,倉促的一瞥可能比一生的凝視更持久,瞬間也構成某種形式的永恒。

身體慢慢地成長,逐漸誕生了:情感與欲望。就像分岔的樹枝一樣。這上麵幵出的花、結出的果實,無論是顏色、質感抑或滋味,都存在著巨大的差別。雖然它們都擅長在風中、在原野上搖曳。也隻有風才能鑒別它們。風作為天神的呼吸,以居高臨下的姿態裁決一切。海子有句詩:“秋夭了,神在吟詩。”我總從中聽出颯爽的風聲,如同神祗嗜起嘴唇吹奏的口哨,席卷落葉,也嗬護心靈。至於人類的呼吸,本身就是風的姊妹,以楊柳般小巧的身段,以歡樂或悲傷命名的旗幟,在吹拂自我的同時也感動了世界。它形成了身體內部的潮汛。

當提著乳白色裙裾的潮水,一直退到我們赤裸的膝蓋的位置,血就接近於冷卻了;就可以哲人一般在鬆軟的沙灘上拾撿貝殼、愛情遺留的發夾,以及睡夢中掙脫的鈕扣。但我更願意頂著風寫詩,用肩膀、用暗自努力的馬步,扛住一整座森林乃至整個幻想帝國的崩潰。我要從它的廢墟裏搶出一枚沉甸甸的繡花針來。當我呼吸之時,是誰被輕易解除了武裝?我感到肺葉在黑暗中像帆一樣鼓漲起來,充滿靈感,橫渡幽冥的河流,如同有一隻看不見的手在推動它似的一一我簡直迷信它就是生命中的權威。我喜歡在海邊或祖國的河流邊,觀察博大天空下的船帆(哪怕它僅僅在運載世俗的貨物),我會懷疑自己目擊了另一位巨人的肺葉一一就像西班牙的某騎士對待帶有宿命意味的風車。或者換句話說,我目睹了世界的肺葉,在天穹近乎透明的胸膛裏緊縮、擴張一一這是多麼巨大的幸福呀。

呼吸,為了愛情,為了輕盈的陶醉,也為了扛著重物在山道上喘息的詩歌,這使它帶有植物的特性,清潔、搖曳,仿佛在肺腑間安置了一朵花似的。當一個人的呼吸變得混濁,我便能嗅出欲望的氣氛,那在陰暗的樹叢裏閃爍其辭的眼睛。至於呐喊、詠歎或呻吟,則使呼吸獲得了聲帶,也變得情緒化了。寫詩的時候,我的呼吸沙沙地吹動紙張,也吹動那些昔日大師的名字,把自己帶回一個笙歌四起的久遠年代一一或者說我在努力延續大師們的呼吸方式,以為這樣就能繼承他們的智慧了。在蒙滿灰塵的書架上,古代聖賢的經卷,依次排列,就像停止了呼吸的肺葉,陳列在時光深處的港灣。

我們在不斷地搬運自己,借助往返的呼吸。這是生命與死亡之間的擺渡。艄公的船篙,我劃動紙張的筆,具有相似的意義。但總有些什麼(譬如花香、初戀情人的眼神)是無法搬運的。呼吸在建立秩序,同時也在吹散灰燼。這小小的氣流,這靈魂不無猶豫的延伸,穿行於時光城堡、文字的吊橋、誘惑與障礙,乃至我們身體的峽穀。我是該把它看作生命長廊的清道夫呢,還是建設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