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十六章 造夢機器(2 / 3)

一種在理想中處於可能狀態的完美,落實在紙上巳經很美了;一首在天堂完成了一半的詩,在人間經箅完整的詩了。隻有上帝,作為最終的幕後操縱者,才有資格挑剔,他對藝術的本質規律、終極標準了如指掌,卻緘口無言。

假若塵世間的藝術品都不過是上帝手中的半成品,假若這種推測成立的話,我則要跨過遍地的文字零件,尋找空氣中的另外半首詩了。我要根據有限的美來還原無限的美。這很容易做到。一首詩在現實中未完成的部分早已存在了,哪怕存在於虛無之中。即使麵對公認的名著,我也像一位有修改癖的雕塑家,不斷地續接其斷肢、加工其靈魂。這時才意識到我們一向引以為驕傲的閱讀,僅僅是機械的閱讀、中途而廢的閱讀,一旦往前一步,就是文字的外國了,就能發掘出再創造的樂趣了。這簡直是永遠沒有盡頭的環球旅行。

更別提對待自己的寫作了。先是接近星空,繼而超越星空,星空的上麵還是星空一一這真正是一架形而上的虛構的旋梯,直指天堂的穹頂。在唱詩班的琅琅書聲中,我上升又墜落,在貼近水麵的一瞬又返回原先的高度一逐漸成為本能。依靠本能就足以在白晝與黑夜的過渡段落、在文字及其投影之間保持平衡,意味著自由。哦,這字典裏限製不住的自由寫作者!這自由化的造夢機器,腦海中的不明飛行物!

一個坐在擺滿禮花的書桌前的人是多麼幸福啊。在一盡微弱的台燈下寫詩,是多麼幸福啊。我先是失去雙腿,或雙腿失去知覺,我仿佛坐在輪椅上寫詩,僅僅用兩隻手臂和一個腦袋寫詩。我的靈魂呈現羽毛的狀態,離地三尺。上升。紙掀起的風吹得我臉生疼。巴掌大的光暈垂直投射在平鋪的方格稿紙上,我的眼睛,我的麵部都高瞻於光圈之外一仿佛在幕後寫一首詩。隻塗了一層清漆的書桌,如同木紋畢露的舞台,從斜刺裏投射的聚光燈柱,正捕捉住我的一隻手、手握的一杆蘸水鋼筆,像關注著什麼驚心動魄的舞蹈似的。我的手,在此刻,似乎也脫離了我的身體而存在,它僅僅服從我頭腦的安排,在稿紙上魚一樣靈活地遊動,亢奮、緊張,生怕一首詩會從微顫的指縫間溜掉……在燈火通明的舞台背景下,我的每首詩的誕生都是一場隱形的靈魂的演出一一通過我被照亮的手勢得以體現。或許,我僅僅在用身體被光照亮的部分寫詩,其餘的則消失在黑暗中,在黑暗中關注著這一切。或許,我在用生命的一半表演,另一半則處於裁判的位置,從遠處雜草叢生的觀眾席上,響起孤獨的掌聲……

或許詩本身,就是一張尚待考證的彩票,鋸齒形的邊緣有撕扯的痕跡,人類的智慧僅僅占據其一半,而模糊的票根掌握在造物主手心!

我有什麼理由把詩歌比喻成眼睛與心的結合呢?它們的共同之處在於,都是世界的反映。我看見了什麼,進而想些什麼,構成生命的意義一這恰恰也賦予呼吸著的詩歌以任務。詩人的一半是觀察家,另一半則是思想者,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失去任何一樣都是不可原諒的殘疾。如果我的感覺存在著缺陷,我感覺到的世界又何從談得上完整?真正的世界也將因之而殘缺。所以說到底詩歌是一門感覺的藝術。感覺是詩歌的造化。

眼睛,天空的星辰;心,大地上的火山。天地間的風景似乎都為人而存在。而人本身就是風景的一部分,甚至是風景的核心或延伸。明白了這層道理,我開始有意識地把自己的身體假設成世界的燈塔一而靈魂則是寓居其中的守護神。每次蘇醒都像遠道歸來,我屈起指節,如同叩擊另一個人的胸膛一一寫詩的時候我既像一棵長眼睛的樹木,又作為一隻啄木鳥,以這樣的方式敲打自己。我聽見心在裏麵跳動著(就像在爐膛裏麵?)黑暗之門隨即敞幵了。我走進空寂的房間,西壁之內回蕩著多年前幼稚的嗓音,以及血液解凍後的喧騰。當肉體沉睡,靈魂就逃遁了一我正是昨夜的缺席者?

我手扶語言的旋梯上升、上升,直至達到窗戶的位置。我睜開的眼睛恢複了明朗,清點著晨霧中浮現的港埠、帆船以及事實。我又和自己融為一體一像城市拐彎處的陰影裏相互借火點煙的過路人,以共同的火苗交流著對世界的看法。在探照燈柱的旋轉中,眾鳥暈眩,方向不明,靈感忽閃忽滅。但詩歌在為我作證,紙上留有它一瞥後的投影(定格了靈魂的舞姿?)漫長的黑暗中短促的照耀,卻像宿命、像掌心的地圖一樣深刻且靈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