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寫作被意外事件中斷,就必須後退幾步,然後加快速度,跨過那剛剛呈現的峽穀。在騰空的一刹那,想象中的障礙已被清除。
一本書裏麵,隻可能存在被時間凍僵的真理。所以讀書的過程,也就是用灼熱的呼吸嗬化真理的過程。
心髒的跳動,令我懷疑胸膛裏喂養了一隻天性不羈的鳥。它從裏麵用翅膀撲打著我一一就像它曾經在黑暗的樹叢中被一束光驚動了……
手提馬燈的人,自以為控製了光明的局麵。他不知道,他的身影,反而使周圍的黑暗更明顯了。我從不相信夜路上有真正的啟示者。
我像個礦工一樣向內心開采著自己一一如果那裏確實保留著一座地獄。
默誦者的口型是最值得懷疑的。你無法猜測他在念叨聖經的哪些章節,抑或代替魔鬼在詛咒。沉默自有某種恐怖的氣氛。
年邁的畢加索從幹癟的錫管顏料裏,吃力地擠出屬於他的最後一點時間。
最微型的浮雕,通常體現在一個國家的硬幣上。這是連窮人都能夠隨身攜帶的麵值最小的藝術品。
迎風投擲一片羽毛,能使我們目睹到勇士的軟弱。又才命運的抵抗是徒勞的。
死神是最不受歡迎的神祗。但他也是諸神中唯一能夠顯靈的。這人類最古老的敵人。
我喜歡去祖國邊疆的某些少數民族聚居地旅行。哪怕是他們光豔的服飾,都容易使我聯想到鳥類富於弦耀感的羽毛。這是我們並未徹底了解的神秘。
我們這個時代的行吟詩人終於停止了他曠日持久的流浪。因為一種慣性,他失控的靈魂幾乎要掙脫他的肉體繼續前衝―就像在顛簸的車廂裏立足未穩……誦讀他的新作,我們目擊到表現在語言中的一次趔趄。
傳統的雨衣下可能躲避著一個哭泣的靈魂。淚水是一場規模最小的雨一而且是最不宜公開的。
電影院屋簷下,站滿了因為避雨而無法回家的人們。他們倒退著,一直退回那剛剛散場的愛情故事之中。雨還是打濕了幾句台詞。
博物館裏的手推車,雖然停留在原地,卻很輕易地把參觀者帶回一個落後的時代。
城市裏沒有神。然而在鄉村,即使是一片收割後的原野,如果光線充足的話,會呈現出幾個世紀前就存在的安詳。而這安詳本身就帶有神性。否則我們不至於為風景而感動。
郊區的幹草垛上,晾曬著多少離家出走的靈魂?因為它頻繁地出現在都市中懷鄉症患者的夢境裏。有人在以幻覺反芻著它古典主義的香味(譬如巴黎的某位印象派畫家)。
十字路口急刹車的聲音,在遠處一個詩人的睡眠中留下了擦痕。或許那一瞬間他的靈魂正在露天街道上遊逛……
魔幻現實主義大師博爾赫斯於歲失明。他終於在黑暗中看見了世界的另一麵一更幸運的是,這是一個對大多數人永久封閉的世界。至於盲詩人荷馬,簡直堪稱那個世界古老的富翁。
街頭音樂家的手風琴拉響了,某個遙遠的貴族的年代慵懶地舒展開它的軀體一而且是在最靠近平民胸膛的地方。它恢複了呼吸。
我們把幾枚帶有體溫的銅錢投進乞丐手捧的罐頭盒裏,就聽見了自己的憐憫與同情所發出的響聲。平常它總酣睡在心靈的角落。
燈火通明的大歌劇院,在下夜班的行人眼中,簡直籠罩著屬於星空的輝煌。
即使是參觀上一個王朝的宮殿,也能感受到殘存的權威。它在參觀者的內心製造出肅穆的氣氛。
當尼采宣布“上帝死了”,人與神的關係,就演變成生者與死者的關係。天堂的骨骼在預言中被瓦解了。人類開始信仰一個取消了家長製的世界。
目睹流浪藝人賣弄吞火球的遊戲,我不禁用一種感歎來製止:火不可褻瀆一它畢竟是普羅米修斯從天堂裏冒險盜取的。我們可以不尊重神話,但不應該蔑視神話的信物。
老歌在聽眾的懷念中削減著自身的年齡,又在重複演唱中保持了童貞。它更像在廢棄的車站上空時起時落的鳥群,啄食著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