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們這座星球上,大海可能是最值得人類仰慕的對象―因其博大、悠久與激烈,這種愛甚至注定是不平等的。整個人類的曆史相對於大海的壽命,不過是彈指一揮間;我們站在巴掌大的陸地眺望海洋,如同麵對著焦躁不安、鼓風機般哮喘的巨人(或者說巨靈),這是一種永遠潛伏著暴力的和平。詩人們紛紛拋媚眼般把花束與旗幟投遞給大海。政治家也刻意模仿大海的品格。關於大海的頌歌,是我們譜寫的永遠的巨人傳。誰敢渺視或低估大海的力量呢?
麼俄羅斯詩人茨維塔耶娃在致帕斯捷爾納克的書信中說:“我不愛大海。我無法愛。”這等於公開宣布了對大海的反叛。“如同我恨一切權力,大海是一種專政一大山才是神靈。”在別的場合,茨維塔耶娃也說過:她不愛大海,因為大海是激情,是愛情;她愛高山,因為高山是恬靜,是友誼。普希金的名作《致大海》第一句即為:“再見吧,自由的原素”,帕斯捷爾納克的長詩《年》中《海上叛亂》一章起首句為:“厭倦了一切,除了你不……”茨維塔耶娃承認:“帕斯捷爾納克擁有活的群山、活的大海(怎樣的大海啊!這是俄羅斯文學中自由原素之海後的第一大海,是與普希金的海相似的海)。”但她又說這還不夠,“我沒有說出主要的東西;隻有漁夫或海員才敢愛大海。隻有海員和漁夫知道,大海是什麼,一種受到侮辱的自尊一在山上我不次於山民,在海上我卻甚至算不上一個旅客;隻是一個避暑客。”我不明白她為什麼要表達得如此絕對,簡直不容商量。但這畢竟是有紀念意義的一天:詩人們中間,大海的叛徒出現了,或者說,動搖海的尊貴地位的詩人出現了。
茨維塔耶娃把高山抬出來,作為大海的對立而,以增強自己的說服力。山和海,唇齒相依,代表著兩種美,證明了世界的兩麵性;前者的巍哦、穩重、孤傲與沉默,後者的暴烈、動蕩、狂熱與喧囂。山和海的魅力最終可濃縮為兩個字:靜與動。山和海的區別即靜止與運動的區別。如果大海像暴君,高山則像神明,大海像癡迷的愛情,高山則像清醒的友誼,如果大海是戰爭,高山則是和平。憤怒的大海使我們恐懼,威嚴的高山則令我們尊敬。中國的孔夫子有名言:“仁者樂山,智者樂水”。這或怕是為山和海所下的最早的定義。山和海仿佛是世界的兩種選擇。也許用不著刻意選擇山或者海,我們的性格本身已完成了先天性的選擇,性格就是命運,我們的命運不過是把山或海作為鏡子,從中發現、驗證自己的影子罷了。山那邊是海,山和海是鄰居,而人類繁衍在山和海的縫隙。肩膀上的群山,胸懷裏的海。山的頭顱,海的心懷。智慧是山,思想是海。理智是山,激情是海。山以不變應萬變,在永恒中靜止;海以變化求生存,在運動中永恒。山是哲學家,海是運動員。山是草莽英雄或布衣詩人,海是宗教領袖或熱血青年。山的脊梁,海的熱血,這就是我們的山海經。